第43章 曹正:汉奸的顾忌(3)

坂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骂道:“愚蠢的支那猪!”说完一挥手,夹着我的两个士兵拖着我往后面的平房走去。

我拼命地扭头,希望还能够多看美云一眼。我不知道坐在轿车里的美云是否看到了这一切,是否听到了坂田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遗憾的是,关押她的那辆轿车的车门被重重地关上了。然后汽车轰轰地响着,朝着营地外开去。

那天,我从坂田少佐嘴里知道了美云和黄碧辉被送去了附近的一个研究机构。而我,从此成了远山战俘营里日本人的眼线。

坂田给我下的任务是随时汇报战俘的意向和动态,尤其是外界对于这战俘营是否有所染指。坂田狞笑着对我说道:“你们支那猪想要挖出远山里我们关东军的行动,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你,曹正,就是我们打破他们计划的棋子!只要你帮我五年,五年后,我给你自由,还给你一个完好无损的阮美云。否则……”坂田搓搓手,“否则我很乐意叫上几个士兵去研究研究阮小姐哪里让你着迷。”

我像被遗忘的一个人,留在了远山战俘营。被关押在这里的战俘都个顶个的身强力壮,主要以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士兵为主,其他地方的战俘相对较少。所以有时候我自个儿在想:如果我不是因为土肥原一郎,现在应该已经被埋在北平城外的那个坑里,压根儿就没有资格被放到战俘营。并且,以前都听说日军对于中国战俘根本不按照日内瓦协议对待,要么是直接屠杀,要么就是送去做苦力折磨死。而像远山战俘营一日三餐好饭伺候着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于是被关押在这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六七百个战俘就像被日本人圈养的牲口,养得膘实了之后要去做些什么贡献一般。当然,这只是我暗地里的臆想,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战俘每个月有两次被带出去洗澡、剪头发和刮胡子的机会,而对于我,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汉奸通风报信的两次机会。我不知道这战俘营里有多少个和我一样的奸细,但肯定不少。每半年换一次号房,看上去只是很随意地调动,实际上如我这样的汉奸都清楚,每一个八人的号房里,都有一个我这样的人。或者,还可能不止我一个……

在那一年的囚禁生活里,我并没有给过任何能让坂田兴奋的线索,坂田对我这么一个木讷的卧底也并不是很感兴趣。据说其他的卧底还在号房的角落里留下过什么约定好的标记,方便伪军和鬼子们查房时能有某些发现。而我,却从来没有过,或者说,我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号房里有什么不对。一直到了1938年夏天,我和郑大兵被分到一个号房。

兵哥是个好人,有他站在身边,总觉得很有安全感,能够保护我们似的。所以在最初我发现他和另外两个战俘时不时表情严肃地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或者在放风时偷偷收藏一些长条形的石块时,我并没有声张。甚至我有过一种天真的臆想:如果我是他的话,在面对我对美云的这一场单恋时,一定能够大胆示爱,得到她的芳心。然后,在风雨来临的时候,也一定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好美云。

所以说,我只是个懦弱的书呆子罢了。一直到那年七月,郑大兵他们三个人在某晚熄灯后,跟我们说要越狱……

一切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当时只是其中一个人在半夜失眠骂娘后的假想。最初我也没有当真,以为这是与平时大伙发牢骚谩骂时一样的话题。而说了一会儿后,兵哥居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出要大家表态。钢牙和大刀刘自然是兵哥的支持者,其他战俘也都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因为对大家关在战俘营里可能要面对的结局,也都心里有数——拉出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回来过的。

等到其他人都表态说要参加了后,就只剩下睡在角落里的我没有出声。兵哥便走到我面前,说:“曹正兄弟,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能算是军人,只是个搞学问的。如果你相信兵哥,咱们一起走。只要有我郑大兵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出事。当然,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和苦衷,不愿意跟着咱一起跑,兵哥我也不勉强,但这事你也不能声张出去。”

我当时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和这些血性的军人生活在一起一年多,我对他们是敬仰的。他们的乐观,宁死也不肯屈服,还有他们那纯爷们儿的血性,是我没有的。如果我不是一个为了美云而被迫接受坂田要求的普通中国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我能吗?到那一天我跟着他们跑出了战俘营,坂田会不会暴跳如雷呢?会不会真的马上带着士兵去找美云实施报复呢?

我想,我真的不能冒这个险。我不怕死,可我放心不下美云。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如今正被日本人囚禁着,我不敢想象逃走之后美云的命运,鬼子如果真的去糟蹋或者虐待美云,我宁愿一辈子待在战俘营,也不会做任何有可能给美云带来灾难的事情。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兵哥的话,和平时一样傻乎乎的样子,盯着自己的鞋。兵哥也没有吭声,就那么看着我。半晌,钢牙和大刀刘慢慢走过来,搭着郑大兵的肩膀往角落里走去,低声说着话。因为号房就那么一点儿大,再怎么小声,也被我听到了几句。钢牙说:“灭了他,就说是打架失手,顶多被伪军打一顿。”

兵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沾我们自己中国人的血,这种没屁眼儿的事,我干不出来。”

钢牙又说:“不用你来。这事关系重大……”

大刀刘的说话声似乎压根儿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死人,他扭头看着我,说道:“郑大兵,你考虑清楚,你觉得这小子不会去报告小鬼子吗?”

兵哥忙把大刀刘的脑袋扯了回去,小声说道:“有什么后果,我郑大兵担着!曹正虽然只是个读书人,但绝不会告密。”

我躺了下去,转过身面对着墙壁闭上眼睛。其实那时我还真的希望大刀刘和钢牙在我背后给我狠狠地来一下,让我永远不能张口说话了。因为我害怕在几天后的洗澡,也就是坂田或者其他日军找我谈话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告密。

那晚,终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说明郑大兵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看法。第二天,号房里的人依旧打打闹闹,对于昨晚所聊的事情闭口不谈,好像从没提过一般。奇怪的是,我们号房本来是安排在三天后出去洗澡理发,却提前安排到今天了。

号房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出去,我故意坐在最后面,害怕出门。

终于号房里的弟兄们一个个又进来了,伪军看守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曹正!你想脏死吗?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我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出了那扇铁门,跟着其他几个号房出来的战俘们,往澡堂那边走去。我依旧是被分配到有暗门的洗浴格子里,门后面,等待我的就是坂田或者其他懂中文的日本军官。

我脱得光溜溜的,拧开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淋在我身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感。那扇暗门也被打开了,那天找我谈话的就是坂田少佐本人。只见他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一身笔挺的军装,歪着头,用一贯的鄙夷眼神看着一丝不挂的我。

“曹正吧?你这好色的支那猪我还是记得名字的!不用看着我,你一定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大日本皇军高兴的消息。”坂田用一只手托着头,随意地说道。

我不敢迎着他的目光,低着头擦着我的下身,小声地说道:“是的!”

谁知道坂田“啪”的一声拍在凳子上,站起身冲我走了过来,直接就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你还敢说是?昨晚你们号房里商量了什么?不要以为我们大日本皇军不知道。支那猪,你要明白,我们不会蠢得像你们支那人那样,把赌注放在你一个人身上。”

我吓得双腿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坂田……先生,他们只是发发牢骚……没有真的说出具体的计划。”

坂田铁青着脸:“发了一些什么牢骚,说!”

我低着头,还是站在那冷水下面,不由自主地抖着:“他……他们说要逃出去……”

“谁说的?”

“钢……钢牙和大刀刘……哦……大名是崔刚伢和刘贵道。”我继续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只有他们俩吗?”坂田脸色好看了一点儿。

“是的!”

坂田又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说:“还有郑大兵你怎么不说?”

我连忙点头:“是!是!还有郑大兵。”说着话,脑海里却把号房里每一个人都过了一遍。难道……难道号房里真的除了我,还有一个坂田的人?

坂田冷冷笑笑。“曹正!看来你很不老实哦!和我们皇军作对是什么下场你心里应该有数吧?让我想想……你是有什么人在我们手上?”坂田往后退了几步,拍打着他军装上被我溅过去的水珠,“哦!我想起来了,你的那位美云小姐就在我们战俘营附近吧!看来,真得让你看看我们对不听话的支那猪是怎样的手段。”

我连忙往前走了一步,扑嗵跪在了地上。“千万不要!坂田先生,你要我怎么做我都会答应你的!况且……况且他们昨晚只是随便说说,真的没有任何的计划。”

坂田似乎对我的表现挺满意。“那我就信你一次吧!曹正先生,你是个学者,土肥原一郎长官也要求我对你客气一点儿!但我也希望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昨晚你并没有答应他们逃跑的计划,这点我还是满意的。不过……”坂田故意把这句话拖长,“不过我希望你今天回去后,就答应郑大兵他们的要求,然后有机会的话,跟他们一起逃出去。战俘营外面都是丛林,你逃跑的路上适当地留下点儿记号就可以了……事成之后,我答应你的事就给你兑现!你看这样安排怎么样?”

我甚至不敢相信坂田这话是真的,我忙抬起头来:“坂田先生!你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他们逃出去……”

坂田点头。“是的!逃出去后,不久我们皇军就会再次把你们抓回来,到时候就给你自由。”顿了顿,坂田继续道,“还包括给你个阮美云小姐,不过……”

“不过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不过你要给我好好留意,看是什么人暗地里安排你们这次逃跑。包括逃出去以后,你们的路线和计划,外面是不是有人接应,这些都要你给我汇报!也就是说,我要知道郑大兵他们这次逃跑,幕后都有哪些势力在支持!”坂田说完这些话,又重重地坐回到他那藤椅上,用手托着头。

我认真地听着,害怕漏过他给我下的这些任务里的每一个字,不断地点头,说着:“好的!好的!”

坂田似乎对我的这个卑微的表情有些反感,把头扭到一边,说道:“好了!你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你的那些战友会怀疑你的!记住!结果是你们会被我们皇军全部带回来,你的任务就是把整个过程中所有的细节都给我仔细记着,回来跟我汇报!”

说完这些,坂田扭过头来,对着我奸笑道:“并且你们中间,不止你一个是我们的人,还有一个……他知道你!只是你不知道他罢了!”

然后,坂田手一挥,我身后的鬼子用完全吐词不清的话语吼道:“穿衣服!滚!”

回到号房,我才注意到包括郑大兵在内的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应该是一直在担心我是不是告密了!直到见到我与平时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进来,身后的伪军看守也没有特别的表现后,看得出他们都松了口气。

我坐回到我的那个小角落,脸上火辣辣地疼。兵哥就走了过来,说:“怎么了?曹正兄弟,脸上怎么了?”

我没敢抬头迎着他热切的眼神,低声地回答:“被鬼子打的。”说完又连忙补了一句:“两个鬼子说我洗得太久了,浪费了水!”

兵哥“哦”了一声,应该没有起疑,拍拍我肩膀说:“自己机灵点儿!如果以后没有兵哥我们这些人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兵哥便转过身,往钢牙他们那边走去。

“兵哥!”我在背后叫住他。

兵哥扭过头来:“有事吗?”

我这才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那会儿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我变得像他们一样血性了,是条汉子了!我对着他大声地说道:“逃跑的事!算上我一个。”

兵哥似乎很高兴,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行!”

九月的那场雨下得很可怕,被叫出去修围墙是不是在坂田的计划中我并不知道。我木讷地跟着大伙出了号房,他们都带着石头磨成的利器,我隐隐地察觉到会发生什么,但如我之前二十几年的所有经历一般,都是由不得我自己主宰与选择。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大雨中维修围墙。我全身湿透,埋头工作着,想着此刻美云是不是正被黄碧辉呵护着,在温暖的房间里安然地做着研究。突然间,大吼声和打斗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等我扭过头来时,只见地上已经躺了几个鬼子和伪军的身体,而郑大兵正朝我重重地挥手叫道:“跑啊!”

我扔下手里的工具,发狂般地跟在他们身后朝远山里跑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无法预估和想象,只是没想到,现实有时候会比噩梦更为恐怖。事后我想,或许那就是老人常说的报应!因为我的思想不干净,因为接下来,我即将成为一个让人不耻的汉奸。

天很暗,什么时候开始进入到晚上的,大伙都没注意。郑大兵和大刀刘在前带路,钢牙和另外一个叫刘德壮的矮壮汉子殿后。我和其他几个战俘走在中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要往前面疯跑,希望能赶在大伙累得趴下之前,有多远走多远。

雨下得特别大,大雨声把人的说话声遮盖了,于是一伙人就那么互相间没有交谈地跑了好几个小时。我身边的战俘小火炮实在忍不住,扯着嗓子对着前面的郑大兵喊道:“兵哥!咋专找上山的道走啊?累死人了!”

兵哥停下步子来,对着小火炮喊道:“什么?听不清。”

小火炮走上前几步,把那问话重复了一遍。兵哥便挥手示意大伙都停下来,对着大伙喊道:“咱尽量跑到高一点儿的地方,站得高看得远,才能了解林子的大致情形。再说了,咱们就这么跑了出来,鬼子能放过咱们?指不定鬼子会派多少兵来追捕呢,站在高处,方便了解鬼子的大概动向。”

和钢牙一起走在最后的刘德壮来到了我身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要说给我们听见一般,道:“还是兵哥有想法有计划,整得明明白白的。”

我木讷地站在一棵大树旁,手里握着钢牙给我的石头刀。他们捡了看守的武器,由于我不会使枪,所以就没给我分。钢牙怕我万一遇见危险他们来不及营救,就把在战俘营里偷偷磨得锋利的石头刀给了我。就算不能杀敌,至少也能拖延一会儿,说不定还能赢得一丝生机。然而,我却拿着兄弟们的好意去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儿。

我偷偷地用石头刀在身边的大树上划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害怕被人发现。一路奔跑时我也这样做了,但大伙都只顾着往前跑,没人注意到我甩胳膊时在树上留下的标记。

突然,一直在我身后的钢牙沉声问道:“曹正,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