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玄到底是什么底细,没能从莲师那里探听到,总之言下之意,光持上师意生身这说?法不?过是个幌子,背后有更深的来历。总之不?管他是个什么大人物,她和白准莫名其妙变成了陪练,虽不?情不?愿,亦身不?由己,想起来就?让人感到郁塞。
莲师走得匆忙,她还有些话没和他说?清楚。对着吉祥山呆站了半天?,深吸口气向上高喊:“师父,上次经历了些小波折,您给我的金钢圈,被我弄丢了。”
袅袅的回音在山间荡漾,她负手等?了等?,不?见有什么反应,心?安理得地抚抚裙裾,准备返回中土。正要腾云,莲师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空中一个惊诧的声音颇不?可思议地盖下来,“什么?”
她吓了一跳,有些怔愣,“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然而佛法再广大,也不?是事无巨细的。莲师的嗓音因为人在越量宫中,有空行母们旁观,一如既往地庄严起来。他说?:“世间万物每天?从本座心?间汤汤流过,你?的事,我并不?完全?知悉……罢了,它与你?缘尽了,留也留不?住。”
无方心?里还是很?难过的,毕竟那金钢圈跟了她一千年,养到现在很?有感情了。但佛门中讲究个缘字,既然莲师也认可与她无缘,她虽然惦念,亦可以放下了。
她向神殿方向拱手作揖,忽然一声破空的尖啸从头顶上方传来。抬头一看,一团火光直泻而下,朝她直冲过来。她悚然往后退了一大步,咚地一声,刚才站立的地方被那团火光砸出了一个大坑。坑上烟尘缭绕,她凑过去?看了眼,里面竟然又是一个金钢圈,崭新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迷人的光泽。
她不?知所措,“师父……又赏我一个?”
山巅的莲师说?是啊,“恰好今天?万佛堂里换窗帘,这圈子多得是,丢了一个再给你?一个就?是了,拿去?用吧。”
无方愣在那里,没想到自己戴了那么久的宝贝,居然只是窗帘上的拉环。果然佛国广奥玄妙,每一样不?起眼的东西,到了下界都是至宝。她伸手摸了下,那金钢圈嗡地一声共鸣,但触手有细微的刺痛感,她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你?近来疏于修行,煞气回升了,这么下去?可不?好。”莲师温和的嗓音一递一声传来,“心?要静,不?能毛躁,万事万物从起到灭,不?过霎那光景。任何?时间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世间修行者?,譬如你?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要是愿意,我给你?颗‘华胥一梦’,你?睡上千年,醒过来保管什么事都过去?了,你?信不?信?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他正侃侃而谈,中途被智慧空行母打断了,“座上,佛门最忌投机主义。”
莲师不?满,“让她睡觉就?是投机主义?你?别给本座扣大帽子。”
智慧空行母道:“弟子说?的是赌,贪生赌,赌而输,输而嗔,三?毒全?中,佛门大忌。”
莲师果然讷讷地,可见芸芸众生没有谁可以活得不?管不?顾,就?算到了他那样的位置,也还是得受人监督。
“我就?是顺嘴一说?,毋须认真。”他敷衍空行母,又亲切地诱哄无方,“我有药,你?要吗?”
他说?得很?对,浮世万千,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如果她真的感觉难以招架,睡上千年,确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她不?能,她不?放心?让白准独自在世间行走。虽然他傻,她也不?精明,但两个人做伴,至少有个商量。
其实?真有这种药,让明玄吃了倒很?好。她暗自思量,正想开?口问他讨要一颗,莲师却抢先说?不?给,“吃这药得自觉自愿,你?拿佛门圣药做坏事,会?天?打五雷轰的。”
她怏怏闭上了嘴,金钢圈扎得她生疼,她还是咬牙戴在了臂腕上。
“多谢师父教诲。”她朝那浩渺长空肃手参拜,“弟子心?急如焚,先回中土去?了。待他日得空,再来吉祥山问候师父。”
小小的煞女?,像一道光,扬袖向东疾驰而去?,莲花座上的莲师有些怅然,“她说?要得空才来,嫁了人的姑娘,心?思和以前是不?一样啦。”
习惯被她高高抬举的莲师,因自己在她眼里变得无关紧要,很?不?能适应这种落差。空行母面无表情地提醒他,“艳无方不?过是座上救助的魔魅之一,座上佛法广大无边,切不?要因她放弃修行就?儿女?情长。您是有明妃的人,释迦天?女?眼里不?揉沙,您别忘了上次……”
上次……莲师眨了眨眼,哪一次?天?女?拿骷髅砸得他一脸血那次吗?不?敢想了,当初在扬列穴山洞里遇见她时,明明那么娇媚可人。后来性情变得越来越泼辣,饶是尊贵如他,提起明妃仍旧发怵,可见世上怕老婆的男人太多了。莲师又在浮想联翩,不?知白准怕不?怕无方,那么乖巧听话的无方,就?算成了人/妻,也不?会?变得如何?凶悍吧。果然老婆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那厢无方急急赶回飞来楼,问令主回来没有,问出口时就?已经感觉到失望,必定是没回来,如果在,他早就?迎出来了。
众人摇摇头,悲伤地望她。本以为她会?难过恸哭,倒也没有,她不?过长叹一口气,“莲师说?了,他会?平安回来的,大家不?用着急。等?了一天?,都乏累了吧?各自回去?休息吧。”
璃宽一味低着头,“属下哪儿都不?去?,我要等?我家主上回来。”一面说?,一面眼泪巴巴的,“属下跟了他上千年,他从来不?会?不?告而别。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是回不?来,我们怎么办?魇都怎么办?尤其是照柿,他得靠主上灵力?供养,时间长了他会?死的。”
大管家神情有些落寞,低低斥了璃宽茶一句,“你?哭什么丧,莲师不?是说?了吗,主上会?回来的。我是小小的偶人,生死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上的安危。”
他们这样,角虎和孰湖面面相?觑。非一般的革命友谊,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孰湖的思想要比角虎复杂一点,毕竟活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事没见识过?一度她看两个男人,即便人家并肩而行,她也能瞬间补脑出万字的相?爱相?杀来。
这蜥蜴和偶人之间,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是热血的少年,一个是老成的才俊,怎么看都有点故事。她咳嗽了一声,“那个……灵力?这件事,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毕竟我也有万年修为……我就?是想打探一下,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爱人?”
璃宽的眼泪挂在脸上,几乎冻住了。他扭头看大管家,大管家也直勾勾看着他,眼神一打照面,很?快就?分?开?了。大管家为了活跃气氛,笑道:“我也想呢,可惜他已经有小鸟了。”
璃宽坚定地点头,“我对小鸟的感情至死不?渝。”
孰湖不?知道谁是小鸟,但轻微腐的她,一向对这种世俗所不?能容的感情抱有慈母般的容忍度,所以求而不?得的大管家,在她眼里就?格外的可怜可爱。况且他又是白准的杰作,眉眼间隐约还有一点他的风采,因此孰湖觉得如果可以,自己接一下盘也没什么,反而有种拯救了世界的成就?感。
她冲大管家莞尔,“你?喜欢女?人吗?像我这样的。”
孰湖很?漂亮,不?是小家碧玉那种,她浓眉大眼,英姿勃发,一看就?是能扛事的。大管家有点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茫然点头,“喜欢啊,我喜欢女?人。”
她微微害羞的模样,搅着手指说?:“不?管白准回不?回来,我都可以给你?提供灵力?,保你?精魄不?散。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和你?交往一下,你?看怎么样?”
大管家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感到晕眩。他只是个偶人啊,本体不?过是一滩泥罢了,最佳的配偶就?是令主做的女?偶,和那些真正的血肉之躯在一起,难免自卑和有压力?。看看孰湖,她还是令主发小,算起来辈分?也不?对,齐大非偶,怎么能乱点鸳鸯呢。
他尴尬地笑,“多谢姑妈,我不?配。”
他这么说?,顿时让人感到心?疼。孰湖的圣母心?愈发澎湃了,来不?及计较那是什么鬼称呼,固执而霸道地宣布:“我不?管,让我来拯救你?。”
她的话对大管家没有产生太大触动,令主走失的当口谈这种事,实?在不?近人情,因此他便没有再搭理她。事后璃宽茶喋喋责怪他,“没女?人时想女?人,有女?人时故作矜持,实?在不?明白你?在矫情什么。”
他回答得很?中肯,“我是泥做成的,说?不?定哪天?会?老化。到时候磕碎了、淋化了,别害了人家。”
璃宽咦了声,彻底想歪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大管家!读过书的人果然不?一样,要不?是我深谙此道,简直听不?出你?的话中话来。你?又怕磕断,又怕泡化,别告诉我,你?还不?如一根黄瓜。”
大管家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想在中土找个寿命几十年的凡人,能陪她一辈子就?够了。”
“等?人家鹤发鸡皮的时候,你?还唇红齿白戳在她眼里,叫人家尴尬?偶人是可以生儿育女?的,想象一下,老太婆已经上了牌位,你?还二十来岁的模样坐在那里接受重孙子的叩拜,你?好意思吗?”
大管家不?说?话了,真要这样,确实?不?太好。
“所以我说?,孰湖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看你?俩的名字,照柿、照花,多有缘分?,简直像姐弟一样,充满了禁忌的快感。”
大管家犹犹豫豫,还是没有正面答应。毕竟飞来楼一片愁云惨雾,这个时候他倒落实?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令主和魇后面前交代不?过去?。
仰头看看,魇后独自凭栏,苍白的侧脸,看上去?满是哀伤。他端着托盘叫了她一声,“属下送两盘点心?上来,魇后多少吃一点好吗?”
她垂下眼摇头,“我吃不?下,你?替我招待好两位贵客。”
角虎和孰湖现在是不?用担心?要去?住客栈了,这里地方很?大,可以供他们安营扎寨。于是晚间把他们的手下都带来,人一多,力?量就?大了,各处把守起来,让无方想起了魇都。只可惜白准不?在,就?算再热闹,她也觉得是座空城。
再等?一夜,如果他还不?回来,她就?打算去?和明玄拼命了。纵然自己修为浅,哪怕能坏他的根基,让他将来无法飞升也是好的。反正她不?是这凡尘中的人,不?在乎什么江山乾坤。逼急了鱼死网破,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可白准究竟在哪里呢?她在屋里茫然踱步,一忽儿廊下,一忽儿床上,一忽儿又房顶,不?知如何?是好。
夜凉如水,她抱着膝头坐在屋脊上。长安城中万家灯火又燃起来了,热闹的夜市上人潮涌动,中土的百姓还在为明君临世欢喜不?已,她的大傻子却不?知所踪了。
她闷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等?待是最让人五内俱焚的,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在燃烧。金钢圈在她腕上不?安地震动,她抚了抚,掌心?被它烫得火热。
突然有瓦片踩动的声响传来,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仓惶抬起眼,面前裹着风雷,踏着真火的庞然大物让她一惊。待看明白了,一下子跳了起来,“阿准,你?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但受到空居天?的梵息侵蚀,身上伤痕累累。他走近两步,又望而生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己着急,发狠跺脚,豆大的眼泪从那双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劈哩啪啦砸碎了瓦当。
无方什么都顾不?得了,飞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护心?的琥珀上。他太大,合围抱不?过来,他需低下头,才好尽可能地靠近她。她百感交集,放声哽咽:“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发出一串呜咽,有满心?的话,却没有办法告诉她。
等?她哭够了,才发现他的异样,捧着那大大的腮帮子问:“你?不?能变回人形了么?不?能说?话了么?”
他委屈地看着她,清澈深邃的一双麒麟眼,很?快又溢满了泪水。想叫娘子,却发出了凄惨绵长的悲鸣,看见她眼里的诧异,愈发无地自容。
是他无能,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他已经不?知道明玄是何?方神圣了,凭他万年的修为,居然破不?开?他的咒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试了又试,毫无办法,不?想让无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明玄答应只要他取回河图洛书,就?替他解咒。大概以为他不?能全?身而退吧,帝王无法铲除麒麟,否则会?祸及自身,于是想借神佛之手把他正/法。可惜他就?是这么酷酷惹人爱,除了最初的梵息让他受伤外,进入夜摩天?后一切都很?顺利。无垢山上的殊胜天?女?甚至偷偷摸他……他本以为完成他的任务,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谁知那个小人,没有立即履行承诺,弄了个什么三?日之约,下定决心?让他在无方面前丢脸。
新婚的妻子,看见丈夫变成了兽,该有多迷茫和痛苦啊。令主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嚎哭。但麒麟的嗓门有点大,一哭天?上都能听见,他只好努力?憋住,小声地抽泣,看上去?十分?惹人心?疼。
果然无方的心?都快碎了,她柔声安慰他,“不?要紧,就?算变不?回人形,我也喜欢你?。”
到现在她才明白,明玄说?的那些话都是有用意的。他把白准坑成这样,不?就?是想看笑话吗。他也太瞧不?起人了,当初她连白准的脸都没见过,照样可以喜欢他,现在即便他是兽,该爱还爱,就?是要气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