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大的流水声,仿佛万丈高空奔涌而下,撞击地面,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脸颊枕着石板,背后贴着山岩,无?一处不在共震。她艰难地翻个身,发现自己能动了。大口的喘气,终于从地狱里爬上来似的,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想不明白,怎么会做那么可怕的梦,余悸一直缠绕心头,心脏阵阵收缩,慌张,口干舌燥……她困难地吞咽,尝试慢慢放松自己。好了、好了,手脚有了知觉,她想自己一定是给魇着了,也或者是因为日有所思。无?论如何,醒过来就好,她一度很害怕,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白准,怕自己不能完成和他的约定了。
天已经亮了吧?她应该躺在重席上,昨夜忙到很晚,没有回床上……眼皮千斤重,要?掀起来,居然花了她好大的力气。奇怪,她暗暗嘀咕,为什么触目的屋顶黑洞洞的,是嶙峋的岩壁?她心头作跳,身上却变得轻松。站起来四顾,极度陌生的环境,一时让她如坠云雾。
巨大的平台,切割出无数方形的池子,一个连着一个工整地排列。她身处的位置,是纵横交错的堤坝中的一道,堤坝两掖碧波荡漾,厚重的水底有阴影飞快掠过,像空中的飞鸟。她有些忌惮,向后退了半步,堤坝很窄,又迈到了另一方水池的边缘。她收势不住险些摔下去,挥着两手好不容易平衡住,忽然轰地一声,碧水翻起了半人高的浪,有东西从池底窜了起来。无?方悚然,料想应当是个怪物,然而却是一张美丽却懵懂的脸。她耳饰明珠,海藻一样的长发用珊瑚别住,好奇地仰面望她。无?方打量她,她有饱满的额头和略显青灰的皮肤,她的唇是粉色的,一双猫般的眼睛,面对两壁火光的刺激,缩成细细的一线,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无?方知道,这是五十洲的鲛人,曾经生活在宽阔的水域里。风雅的公子和小姐们,夜间在水榭上吟诗酬唱,鲛人便在水里静静远望。上次他们去雪顿山,也见到有鲛人赶来共赴盛宴。五十洲的鲛人和南海鲛人不同,他们热情奔放,也更自由洒脱。
“你……”她看看四周,“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完了觉得好笑,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吗。
鲛人不说话,大多数鲛人的舌系带和舌尖粘连,他们欠缺说话的能力。无?方以前没有和鲛人打过交道,但知道有例外,希望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些什么。很可惜,她不是那个例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无?方有些失望,觉得自己可能闯进了鲛人的世界。结果她的两手忽然从水中抬起来,攀住了池子的边缘,指间有蹼膜,腕上有锁链。无?方怔了下,心里的恐惧愈见硕大,不能再停留了,她退后些,在鲛女的视线里跑向堤坝尽头。
当当当……外面有打铁的声响。平台的两旁石壁上插着火把,那火把发出的光是蓝色的,光到之处,一切诡谲莫测。高一脚低一脚向前奔跑,细碎的沙砾硌痛她的脚底也顾不上。走过一个漆黑的通道,前面有天幕发出的微光。她隐约看见了希望,料想快要?走出去了。暗蓝的穹顶低垂,视野越来越开阔,明明一脚就能逃出生天,她却刹住了。也庆幸这一顿,停下来后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再进半步,脚下就是无底深渊。
她茫然四顾,忽然感到无边的绝望。这究竟是哪里?仿佛一座大山被掏空,她在大山的肚子里。她视线能及的,是绕壁而建的屋舍,和崖壁上千千万万人为开凿的孔洞。她想起雪顿山上的太珑客栈,也是依傍着山体造成,但看这里的光景,应当和雪顿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甚至不敢确定,究竟还在不在梵行刹土上。
应当镇定下来,她强自按捺,盘腿坐在洞口匀了呼吸,摸摸腕子上,不知何时连金钢圈都不见了。抬头看,天上没有星辰,只有圆圆的一片幽蓝,一时有种身在井底的感觉。
梦还没有醒吗?她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所以先前长安街头的盛景,和丽水之上的舞姬杀人案都是真的。
她一瞬头痛欲裂,只有振作起来才能走出去。好在她夜视的能力不错,没有光照也可以找到出路。这山洞边缘有一条很窄的栈道,踩上去吱扭作响。她试了试,尚且能够承受她的体重。顺着它往下,下到宽阔一点的长廊上,廊子倒是结实的,脚下总算有了牢靠的感觉。
她边走边思量,以目前的情?况看,自己来到这里不是无缘无?故。鲛人被铁链锁住了,她呢,也许同样是人家的战利品。但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任她逃跑不加以阻拦,真有点说不过去。她想不通的事太多,暂且抛到了脑后,现在只要从这里出去。因为不知今夕何夕,她害怕耽误了和白准成亲的日子,又要?让他伤心。
想起白准,她很想哭,自己孤伶伶漂泊在这里,不知他会不会察觉,会不会来找她。
她抱着两臂匆匆向前走,终于前面有住户了,檐下挂着灯笼,门上插着艾草和菖蒲,这里也过端午节。她升起一点希望,走进槛外菱形的光带里,屋内两个穿粗布衣的人背对着门坐在桌前,看样子是在吃饭。
她轻轻打了声招呼:“请问……”
屋里人的反应略显迟缓,半晌才直起身来。然后回头,那五官让她吃了一惊,他们只有一只眼睛,长在眉心的位置,呆呆的,怔怔的,面无表情。
无?方一瞬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自己是煞,但看见他们碗里装着的生肉和脏器,依然忍不住一阵恶心。
可是不能显露出来,要?尽量装得平常。她笑了笑?,“我?初来贵宝地,走迷了,想打听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屋里的两个人走过来,头上插花的女人面部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她挤出一个微笑?,满口尖牙立现,“这是罗刹鬼国,姑娘从哪里来?”
无?方糊涂了,罗刹鬼国在妙拂洲,早就被莲师收服,怎么又来一个罗刹国?她茫然应:“我?从钨金刹土来……这里难道是妙拂洲?”
罗刹女说不是,“这是妙拂洲外小世界,用以安置我们这些人。”
她所谓的他们这些人,应该指的是不愿被度化的低等罗刹。罗刹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冥后,长得美艳娇俏,她是最成功的罗刹女。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完美,长残了的,就如面前两位,另一只眼睛不翼而飞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男刹咽了口唾沫,喉头咕地一声响,迟迟回手指了指桌上,“要?不要?一起吃两口?”
她忙摆手,说不必,“我?吃过了来的。”
罗刹食人,她一直知道。起先是没有料到他们在妙拂洲外又建了一个世界,贸然上门问路。待他们转过头时,她就发现自己做错了。在他们眼中,她的身体是极大的诱惑。她感觉到危险,但不能转身就逃,逃了会引发他们捕猎的欲/望。别看他们现在讷讷的模样,罗刹又名速疾鬼,他们能地行,能飞空,论起速度来,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慢慢退后,脸上依旧挂着笑?,“谢谢二位替我解惑,多有打搅,真不好意思。”她比了比手,“你们继续用饭吧,我?告辞了。”
两只罗刹微笑?着,大嘴里的尖牙伸长了半分。她走得轻盈,女罗刹目送她,两眼几乎钉在她背影上,喃喃说:“她闻上去好香啊,你听见她的喘气声了吗,活生生的!还有她的血,流得多欢快……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保证让你打嘴不放。”
于是男刹回头看了眼碗里的肉,那肉是死肉,五天前从外面掳回来的一个中年和尚的,肉质粗老?不说,还有点馊。他舔了舔唇,“可她是个煞,煞可不好对付。”
“我?们两个,打不过她一个?”女罗刹善于分析,相当有头脑,“而且她明显落单了,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乡人。”
欺生这种事,做起来最称手了。男刹嘿嘿笑,“我?要?吃香酥乳。”回身从墙上摘下他的斧子,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被罗刹女一把揪住了。
他不解地问她,“怎么了?”
罗刹女示意他看周围,“动静太大,肉就不够分了。先跟着她,等她走下去,我?们再动手。”
“万一被人劫胡呢?”
罗刹女的独眼狠狠瞪他,“你以为她见过了我?们,还会再向别人问路吗?”
男刹恍然大悟,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冲她龇牙一笑?。罗刹女看见他牙缝里的腐肉,鄙夷地别开了脸——现在的世道,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
那厢无?方走得很急很快。莫名遇到的所有事,都让她消化困难。妙拂洲外小世界,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她一觉醒来,会到了这里?难道她果真在梦里杀生,被佛祖打下十八层地狱了吗?
她心里惶恐,又不敢声张,这是罗刹的世界,一个闪失就会面临被围攻的困境。现在金钢圈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她幻化出黑色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住。心里空落落的,很想念令主。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如果能,要?把这番际遇讲给他听,他这么记仇,一定会来把这里连锅端了的;如果再也见不到……那就把自己变成他,假装他一直在身边。
她抓紧了领口匆匆前行,从罗刹居所前经过,眼尾扫见那些鬼魅纷纷看过来,还好,除了刚才那两只,没有新的罗刹加入。栈道盘旋,向上无?门,只有向下。反正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是罗刹的聚集地,万一斗起来,她势单力薄,胜算全无。
万籁俱寂的时候,听力便出奇敏锐,她听见身后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也做好了准备决一死战。却没想到,途径一个洞口时,忽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拽了进去。她惊得几乎尖叫,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洞门外那对罗刹夫妻出现了,她问路时他们还穿着衣裳,丑是丑了点,至少有个人样。现在腰上只围一圈布,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胸脯高耸,不同的体形,同样长到比例失调的双腿。男的嘀嘀咕咕“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女的气得哧哧喘,抡起手里狼牙棒一指,“追!”
两只罗刹箭矢一样,照着他们认定的方向急驰而去。紧贴岩壁的无?方见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问救她的是谁,那人拽着她朝洞穴的更深处疾走,她甩又甩不脱,朦胧中见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吗?”她几乎要哭出来,另一只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问,“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说话,脚下走得更急了。她心里没底,一再追问他,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方一顿,侧耳听见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她感觉烦躁,不愿意再躲避了。既然这山洞够深,只要手脚俐落,应当不会引起其他罗刹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转身摆出格斗的架势,黑袍褪尽,白衣猎猎迎风相向。这千年来她没有开过杀戒,现在既然不再执着于修行,那么就没有事是她不能干的。
她清喝一声,十指化成利爪,追赶来的那对罗刹夫妻看见幽光中央徒然出现一个白衣厉鬼的形象,居然吓了一跳。眯着独眼细看,那煞暴走啦,两眼血红,要?吃人似的。他们收住脚诧然对望,男刹问:“来不来?”
罗刹女有点犹豫,顺便一瞥,发现黑暗中还有个人影,她嘿了声,“鲜肉!”
于是男刹调转了方向,打算冲黑袍鲜肉下手。他嘴里喊着“哇呀呀”,尖牙暴涨出三寸长,甩开四肢就扑上去。结果对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后的男刹大张着独眼,牙齿稀里哗啦全碎了,罗刹女瞠目结舌,再也顾不上鲜肉不鲜肉了,把狼牙棒往腰间一别,叉起男刹就把他拖走了。
一场战斗一掌终结,摆着架势的无?方忽然发觉自己的雄心有点多余,讪讪收了功。他又来牵她的手,她顺从地跟他走,山洞深处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没有变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来。原来这山洞是个通道,通道的另一头,连着外面的世界。
一脚踏出来,再也闻不见腥臭的味道,空气清冽又纯净,她想自己终于回到阳世了。
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还记挂她。这么多的离奇和凶险,让她心力交瘁。以前在无量海边清闲地坐诊替妖鬼看病,何尝想到自己会深入这种地方。相较起来梵行刹土一行,简直就像游山玩水,充满了平顺和安定。
她劫后余生,庆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长出一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条手臂僵了下,倒并未抽出来,低低的嗓音里满含无奈,“师父,你好像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