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先前内心如何跌荡,听见他的声音,她便有窃窃的欢喜。所以不要随便讨厌一个人,也许讨厌只是因为没有深交。每个人都有可爱之处,她晓得自己吸引他的,也许仅仅是美貌。他能让她为之驻足的,大概是那用不完的热情,和单纯到近乎幼稚的企图心吧。
她打着伞,凝眸望他。他今天穿了件花枝招展的红袍子,深深的帽兜依然盖住面目,但领口莫名挖掉一大块,结实的胸形和线条在豁口处若隐若现,荡漾的春/情都快掩不住了,一看?就不像正经妖。
她看得不好意思,飞快调开视线。一万年了,可能他从来没有想过换衣裳吧,连婚礼当天也不过在胸前挂朵大红花敷衍了事,今天打扮成这样,不知道他想干嘛。她局促地转过身去,含糊道?:“果然很漂亮……哪里来的新衣裳?那天冥后赠你的好像不是这件。”
令主说当然不是,“那件我根本没收,这件是我自己的手艺。今天走在城里,偶人们都打听出处,我说是我娘子给我做的,把?大家羡慕坏了。”
无方腹诽不已,这下魇都上下大概都觉得她是个豪放人了,把?他家令主妆点得如此放浪,败坏他的威严。
“你是故意的?”她侧目,“怪我没给你做衣裳?”
令主说哪能呢,“我跟你讲,我这人心灵手巧,动手能力很?强,根本不用麻烦你给我做衣裳。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你喜不喜欢这款式。我还带了尺子,我们进屋吧,你躺下,我给你量一量,替你做件一模一样的,你看?怎么样?”
令主尽量说得委婉,两只手很?纯良地交叠在腹前,以掩盖他深沉的小算盘。
量尺寸这件事,是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时的灵光一闪。冥后那只罗刹女,对他垂涎三尺几千年,这回终于干了件大好事。璃宽茶觉得没收那件袍子很?可惜,他却从中发掘出了灵感。反正钱会有的,华服也会有的,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先把?媳妇骗到手。
陷进爱情里?的人,当然要想方设法创造一点肢体上的接触,那是一种本能,越靠得近越心花怒放。如果未婚妻躺下了,他就可以全盘掌握她的身材比例,例如胳膊多长,腰有几?掐,一方面对捏出女偶有帮助,另一方面能够满足他想亲近她的美好愿望。
无方真是太让他感动了,听璃宽说冥君半道?上送她花,她都拒绝了,说明对他忠贞不二,和冥后这种人完全不一样。冥后在第九狱的转角欲轻薄他,被他推开后咬牙切齿地骂他:“艳无方落到冥君手上,白准你的脑袋就快绿了。”
他很?坚定地骂回去,“你男人才是大乌龟。”
骂得好,因为自己绝对有底气,未婚妻正直不阿,连他色/诱都没能成功,冥君脸像棺材板,对她更加没有半点吸引力。令主一向乐观,他自己推算了一下,觉得未婚妻还是爱他的。既然爱,那就爱得彻底一点,因此带了尺子……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可是她却毫不领情,这种款式她能穿吗?这老妖怪使起坏来简直令人发指,还有,“为什么量个尺寸要躺下?”
令主很?想说这样发展空间比较大,量着量着,说不定就可以洞房了,可惜他不敢。他纠结了一下,“我量起来比较仔细,务求尽善尽美,怕你站久了会累。”
她知道他的小九九,不想再搭理他了,板着脸绕开他独自往山上走。令主不死心,摊手拦住她的去路,“娘子你干啥去,外面雨好大。”
无方顿住脚,这才发现他已经淋得稀湿。薄薄的面料被水浸透后紧贴胸膛,显露出血脉喷张的好身板。她心头大跳,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尴尬地飘忽着,“你……你不会避水吗?”
令主摇头,“我只会放火,不会避水。”
其实令主本领高强,不会的东西很少。但男人不能时刻强大,太强大勾不起女人的同情心,所以他收起了法力,任雨水在他傲人的身体上肆虐,他经受得住。
付出总会有回报的,未婚妻果然看不下去了,手里?的伞偏过来,挡在了他头顶上,“我打算上山采药,雨这么大,你回去吧。”
他说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能说什么,无非是洞房。她抬眼盯着头顶的伞骨,“你猜什么样的丈夫,女人最喜欢?”
令主犹犹豫豫,“我这样的?”
真是不要脸到家!无方负气,“钱多话少死得早的。”
令主啊了一声,“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细数一下,自己人穷话多,还活得没完没了。那怎么办,难道她喜欢的终究是冥君这种类型的吗?令主心如刀绞,“钱不是问题,本大王……有很?多。话少了怎么和你交流呢,你本来话就不多,我再不说话,将来孩子会变成哑巴的。至于死得早……娘子你不想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吗?这还没有成亲,你就嫌弃我,我……”
他大放悲声,人高马大的身量,仰头长嚎的样子太让她心惊肉跳了。她忙安抚:“我胡说八道,你别这样。这山里处处有精怪,别丢了自己的脸。”
“我娘子都想让我早死了,我还怕丢脸?”他丝毫没有悔意,说得理直气壮。
无方只得努力踮起脚尖把?伞举得高高的,自己只觉丢人,这令主大人,每天都让她“惊喜”不断。
令主吵吵嚷嚷,终于把里?面的瞿如吵出来了,她站在廊檐下大喊:“师娘你怎么啦?要哭进来哭吧。”这才让他闭上了嘴。
他委屈巴巴,“娘子,我要和你一起活到地老天荒。”
无方头痛不已,“好好好。”
“我也不能少说话,因为在外面我已经尽量不食人间烟火了。”
当真什么漂亮话都敢往自己身上用啊,他那是不食人间烟火吗?分明是称霸刹土,危害一方!但这时候没法和他理论,她认命地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令主终于满意了,“我想靠在你肩上,刚才用尽了我所有力气,我要先休息一下,然后陪你去采药。”
无方觉得自己的油碗都快被他熬干了,不答应,他是不是又要搬出她摸他亲他那一大套来?
她重重叹了口气,“白准……”
他说:“干啥?你连名带姓叫我,总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能不能叫得温存一些?在冥君面前你就叫我阿准。”
无方控制不住的想打他,她提高了嗓门:“是你让我给你面子的,我能怎么样?”气呼呼地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快靠,靠完了我要走了。”
说要走,心思又回到了昨晚的决定上。如果她离开,他会不会像当初被守灯小仙悔婚一样,难过个几天,就又精神饱满地投入到下一次撞天婚上去了?
令主借着机会,不怀好意地在那光致致的脖颈上蹭了两下。未婚妻的香味幽幽钻进他脑子里?,他闭上眼,两手悄悄伸过去,揽住了她的腰。
无方满心惆怅,把?视线投向远山,轻声道?:“以前没有我,你也活得很?滋润。以后没有我……”
“你敢丢下我,我就寻死觅活。”令主是个敏锐的人,还没等她说完,他马上接了口,“徒弟找完了,牵挂也没了,你就动了逃婚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无方窒住了,大有被他戳穿的难堪,“我没……”
结果他直起身来,一向话痨的人,忽然不出声了,分外给人压力。她垂下眼,有点不敢看他,他沉默了好久忽然说:“要走可以,带我一起。”
无方愣了下,“你的魇都呢?不要了?”
他嗯了声,“魇都不重要,那万把?个偶人的命也不重要,死了就死了,反正灵医不怕造孽,我也不怕。我跟定娘子的心是不会动摇的,你敢走我就走,到时候魇都变成死城,刹土妖鬼横行,都不关我的事了,我要和你远走高飞。”
这算什么?拿跟她毫无关系的东西来威胁她吗?她被他气得发笑,“你是不是傻了?”
他答得含情脉脉,“自从遇见娘子那天起,我就已经傻了。”
然而无方说完就知道自己错了,他非但不傻,还猴儿精。明知她修行,明知她不忍心连累生灵,拿这么大一顶帽子来压她,她还能走得了吗?那些偶人虽然没有魂魄,但活着有思维,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看?着魇都变成她降生时的中土小城,或者变回两根老旧的筷子吗?
她放弃了,狠狠点了点头,“我活了这么久,没服过谁,就服你白准。”
他说:“承让承让,刹土上的精怪都不敢惹我,真冤枉我了。其实我这个人很?善良,很?顾全大局。”
她凉笑一声,把?伞从他头顶上移开了,“下着雨呢,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万一琉璃珠失效了,你的满城偶人可就要淋坏了。”
他说不必,“淋坏得花三五十年,断了灵力供养,他们只能活三个月。”
最后连威胁带纠缠,无方再次败下阵来。令主跟她上山,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替她背筐。鲜红的一道?身影,出入山林尤其扎眼。
良好的关系,要靠不断共处建立。他一手在眉前搭起凉棚,笑着说:“娘子,你看?雨好大,我们进金钢圈躲躲好么?我给你变戏法,你喜欢看什么?放烟花好不好?”
他这是尝到甜头了,天天肖想着进?金钢圈干点什么勾当。无方断然拒绝,“金钢圈是佛界法宝,不是让你拿来耍把?戏的。”
令主不满,悄声嘀咕了两句,这东西不就是提供这种便利的吗。他知道它还能助她遁逃,总有一天他会算计了它,因为留着实在太危险了。
雨下得滂沱,山精野怪都不出现了,她还在林间寻寻觅觅。医者采药是必做的事,令主在旁陪伴着,觉得枯燥乏味得很?。她想找什么呢,好药材生长的年数要长,越老越有价值。比如人参,没有个千儿八百年,得吃多少才奏效?
他觑了她一眼,一尘不染的人,走在泥沼里,照样半点污浊也不沾身。这尔是山是他的地盘,不能让她做无用功。他放眼四顾,看?见前面坡上有一支上千年的首乌隐藏在枯草里?,于是装模作样指了指,“去那边看?看?吧,背风的地方植被茂盛,说不定有好东西。”
她提裙随他过去,在杂草从中发现一株缠绕的藤,叶片葳蕤,形状颇像吉祥山。褐红色的根茎,看?样子很?有年头了,她轻轻叹息:“这何首乌大概已经修成人形了。”
令主说那不一定,“刹土虽然利于聚养精魄,但也不是个个适合修炼,我看?这支首乌就是野生瞎长的。”说着掏出短刀晃了晃,“把?它挖出来,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刚要动手,听见不远处有呜咽声。无方忙拽住他,咫尺之遥的大树后面露出半张脸,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又惧又怕不敢哭出声。两只手塞在一张嘴里,那嘴的容量,让无方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看?来不是瞎长的。”她喃喃说,扬声招呼那只首乌精,“别怕,我们不动你。”
首乌挪了半步,不说话,知道能活命了,大张开嘴开始尽情嚎啕。由于他的本体是黑色的,因此整张嘴像个黑洞,看?上去十分不美观。加上他嗓门很大,那哭声简直让令主怀疑人生。
“别哭啦,哭得好难听。”令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叉腰暴喝,“再哭,把?你根挖出来,切块晾干,拿去洗头!”
总算把?他吓住了,令主刚要和未婚妻说话,不知哪里又触到了他的机簧,他收势不住,复哭起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令主一个弹指,封住了他的喉咙,世界终于清静了。然而首乌却不甘,他压着脖子作奄奄一息状,看?得无方很不忍。
“你答应不哭,就让令主放开你。”
首乌点头不迭,令主才不情不愿地撤回了咒。
不看?嘴,光看?他的身形,穿着黑色的肚兜,扎着一根冲天揪,虎头虎脑的样子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无方撑着膝盖弯下腰问:“说了不挖你,你为什么还哭啊?”
首乌是个直爽孩子,他一语道破天机,“刹土上流传着一句话,令主要你二更死,先要玩你两下子。小妖怕令主去而复返,最后还是把我挖了。”
无方回身,同情地望向他。他以前究竟做了多少十恶不赦的事,才把?自己的名声糟蹋成了这样?
令主很?气愤,“是哪个混蛋抹黑我?”
首乌沉默了下,“小妖听祖辈说过,当初令主大战蠪侄①,抓抓放放二十多次,最后把人家弄疯了。所以小妖很?怕,怕令主也这么折磨我,倒不如现在就把?我挖了。”
无方明白了原委,但认为他应当没有虐杀战俘的意思,不过玩性比较大,一不小心把?那九头狐祸害了。处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很?多时候极细微的动作,也会被人放大千万倍来解读。于是令主就成了他们口中不上道?的大魔头,上至冥君,下至幼年的妖精,无一不对他心存忌惮。
令主郁闷不已,无方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这时雨停了,她收起伞放进他的背篓里?,“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
一路上令主都没有说话,大概被这首乌精打击坏了。无方看他落落寡欢,笑道?:“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再坏能坏成什么样,何必生气呢。”
令主立刻看开了,“对啊,我只对我娘子好,外人怎么评价我都无所谓。”他心情好起来,赶到她前面,倒退着说,“娘子,再过两天中阴镜海上的红莲就开了,我打算再捏一批泥人,扩充一下城池,你陪我一起上镜海好吗?”
她点头说好,其实对他捏泥人的过程很?好奇,有这个机会也愿意见识见识。
令主偷偷高兴,盘算着前面打下的基础已经足够了,只等镜海上最后的亮相。到时候她不知多惊喜,肯定庆幸自己运气好,找到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男人。
他一个人琢磨得眉飞色舞,脚下也轻快异常,飘飘的,几?乎腾起云来。刚要离地,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吓得他慌忙回身,定睛一看?原来是璃宽茶,他老大的埋怨,“你站在本大王身后干什么?”
璃宽心说您倒着走,也不能怪我呀。嘴上当然不敢辩驳,哈着腰道:“我叫您好几?声,您没听见。”言罢悄悄扯他袖子,压着嗓子说,“主上,出大事儿了!”
令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在他眼里多大的事都不算事。他不以为然,“天塌了?”
璃宽吸了口气,张嘴欲语又停住,看?了魇后一眼,估摸着她听不见才道?:“也差不多……您还记得那十五份聘礼吗?属下原准备今天出发去钨金刹土的,刚出城就遇见雨师妾城和中容城的使者,他们带来了两位美人,据说都收了您的聘礼。主上,恭喜您,你又多了两位未婚妻。以后再也不用找偶人凑牌搭子了,您四位坐下来正好一桌麻将,太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①蠪蛭(lóngzhì):《山海经·东山二经》中的怪物,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