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犯一向显得颇为持重,但在年少时的伙伴面前,却有所改变了。
凡伽、风浅舞略略加快了脚步。
三人终于走在一起,凡伽笑道:“这次风师妹还说让我不要带大黑同行,因为大黑太显眼,不少人一见大黑就会知道我就在左近,常人如此,南许许恐怕也不例外,幸好我这次没有听她的,否则又怎能与你在此相见?”
花犯依稀觉得凡伽的话中有让他觉得别扭的东西,但却又不知具体是什么,也就不再多想,道:“如此说来,凡师兄与风师姐也是奉命寻找南许许了?”
凡伽道:“正是。不过南许许行踪诡秘,我与风师妹一直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不知花师弟情形如何?”
花犯如实相告:“也是一无所获。”
风浅舞这时开口道:“看样子这苦木集似乎刚经历了一场变故。”
花犯道:“正是,此事是因劫域的人引起的。”
“劫域?!”无论是凡伽,还是风浅舞,皆吃惊非小,不过从神情的变化上,倒不太能察觉出来。因为四大圣地最讲求心境,远比一般年轻人更能保持心平气静。
凡伽皱眉道:“劫域的人已有多年未在乐土露面了,而且这集镇也并无独特之处,是什么原因将劫域中人吸引到这儿来的?”
花犯摇了摇头,道:“具体的原因不甚清楚。”事实上他大致知道劫域的人是为截杀战传说而来的,但出于直觉,花犯感到若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与战传说有关,将对战传说十分不利,而花犯对战传说的印象甚佳,他从心底不愿看到战传说遭遇危险。
同时,由凡伽的话语中,花犯也能推知凡伽、风浅舞多半是刚到达苦木集,才会对苦木集曾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当下,花犯将事实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不过他只拣与乐将有关的事说,以至凡伽听罢,大为奇怪,惑然道:“乐将乃劫域大劫主麾下三将之一,她深入乐土,本应是有重大图谋才是,怎可能毫无缘由地在苦木集施展毒手?”
花犯与凡伽、风浅舞自幼相识,又以师兄、师妹相称,这次不得已对凡伽、风浅舞有所隐瞒,花犯心头多少有些内疚,当下他转过话题道:“你们是一直结伴而行,还是如我这般是途中巧遇的?”
风浅舞抿了抿嘴,目光略略一侧,投向路旁,道:“是相遇,还是结伴而行,有何不同么?”
凡伽则笑道:“这是怜师叔的意思,怜师叔说南许许被称作毒疯子,用毒手段十分可怕,不易对付,我与风师妹同行,彼此有个照应,再说……”
他似乎挺有兴致,还待再说什么,却被风浅舞的声音打断了话题,风浅舞道:“花师弟,这孩子是什么人?不会是花师弟新收的小弟子吧?”
花犯忙道:“风师姐且莫取笑我,师门武学,我所习不过沧海一粟,哪够格收弟子?再说风师姐也知四大圣地的规矩,我岂敢违背门规?”
他虽然感觉到风浅舞这番话应该是说笑而已,但风浅舞一向稳重,故花犯才郑重其事地解释。
风浅舞笑了笑,道:“乐土武道皆知你我并称‘金童玉女’,你一味谦虚自抑,就等若将我也说得微不足道了。”
花犯失声笑道:“旁人有好事者称你我为‘金童玉女’倒也罢了,没想到风师姐对这倒很在意!”他觉得平时一直冷艳孤傲的风浅舞今日所说的话却有趣得很。
风浅舞淡淡一笑,道:“花师弟对这称谓真的毫不在意么?我却是很在意的。”
花犯更觉有趣,忍不住道:“凡师兄,你说风师姐她……”
话未说完,却忽然停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凡伽的脸色很阴郁,很凝重,一点也不像平日的豪爽模样。
“凡师兄,你……”
凡伽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指着小风手中的那柄用木块削刻而成的木刀道:“这木刀是由何处得到的?”
花犯一怔,不明白凡伽何以突然问如此离奇的问题。
但他还是如实道:“地上捡来的。”
“街上?还是屋内?”凡伽竟对这件事穷追不舍。
花犯这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寻常,凡伽这么问,一定有其理由。
“是在屋内——难道有何不妥?”花犯道。
凡伽沉声道:“当然。能削制成这把木刀的人,一定是刀道高手!”
此言一出,连风浅舞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
花犯心头“咯噔”了一下,神色微变。
他对小风道:“来,将这把木刀给叔叔看看。”
小风很听话地将木刀交给了花犯。
果然如此!
凡伽的推断极可能是一惊人的事实!
在南许许、顾浪子的屋中,花犯将木刀拾起交给小风时是毫不在意的,所以他没有察觉出什么。而这一次,他却明显地感到这一柄短小的木刀的不同寻常。
木刀被握于手中,花犯骇然发现木刀看似粗糙的细条其实却别有一种精妙!让人感到旁人若是在这木刀上再刻上一刀,那么这把木刀就会神韵全失。
甚至,花犯感到这长不盈尺的木刀比无数精铁铸成的刀更具有灵性与生命力!
花犯几乎看呆了。
恍惚中,他感到木刀已幻变成一柄真正的刀,一柄锋芒毕露、霸势凌人、随时可挥出奔雷一击的刀!
花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望着凡伽,既佩服又惭愧地道:“凡师兄好眼力,我竟一直没有留意!”
风浅舞自花犯手中接过木刀,仔细端详。
凡伽道:“想不到这苦木集还真的是藏龙卧虎之地,无怪乎劫域的人也会在苦木集出现!”
这时,风浅舞沉吟道:“此人不但是刀道高手,而且是失意的刀道高手!”
“哦,何以见得?”凡伽道。
“刻刀之人虽然深谙刀之内蕴,但在削刻此木刀的过程中,他的用刀手法却显得有些顿滞,并且未能一气呵成——按理,能如此深谙刀道者,其内力修为就应达到颇高境界,本不应出现这一情况,除非……此人受了重伤或者失了功力!”
“受了重伤?”凡伽微微皱眉,对花犯道:“你说你感到将你救起的人应该是极擅医道的高人?”
花犯微微点头,道:“应是如此。”
凡伽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极擅医道……受重伤的刀道高手——莫非,是他们?”
花犯不解凡伽口中的“他们”所指是什么人。
风浅舞却道:“你是说会是南许许与顾浪子?!”
乍闻“南许许”三字,花犯头脑“嗡”地一声,在短时间内思路出现了空白,只知一次次地自问:“怎可能是他?怎可能……?”
略略定神之余,花犯才想到风浅舞还提到了另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顾浪子!
花犯听说过“顾浪子”此名,以及与顾浪子有关的种种往事,虽然许多说法已不再确切,但确凿无疑的是顾浪子应该早在许多年前已亡于梅一笑的剑下!
凡伽也应早已听说此事,但为何他会推测到削刻木刀的刀道高手是顾浪子?这未免太突兀且不可思议。
但花犯同时也知道,这“不可思议”所能反应的不会是凡伽的失误,而只会是一个惊人的秘密。
果不出他所料,凡伽接着道:“两天前,我与浅舞遇见了不二法门灵使,言谈中灵使前辈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顾浪子并没有死,而且如今顾浪子还是与南许许在一起。灵使曾同时遭遇顾浪子、南许许二人,最终灵使将他们皆击伤了,但却也让他们逃脱了性命!”
花犯道:“灵使前辈所言,当然不会有假,没想到顾浪子还活着。”
不过,若说将他救起的人就是南许许、顾浪子,花犯仍是难以相信。
凡伽道:“我们寻找南许许的下落已有一些时日,却一直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这一次,我们自然必须查探个明白。”
花犯当然没有反驳的理由。他们三人这一次离开四大圣地,其目的本就是为了南许许,既然如今有了蛛丝马迹,又岂能轻易放弃?
花犯叮嘱小风让他回自己的家后,便领着凡伽、风浅舞向顾浪子、南许许居住之地走去。
不知为何,一路上三人皆无言,只是默默地走着。
也许,三人都有些不安。南许许被世人称作“毒疯子”,其用毒手段之高明可想而知,花犯、凡伽、风浅舞虽都是四大圣地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但对方若真的是南许许,他们三人也委实没有多少把握能对付得了南许许,稍有差错,也许就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花犯的脚步不紧不慢。
即使缓慢,到达顾浪子、南许许居住的屋子也无需多久,毕竟距离太近。
先前围在屋子门口处的人已散开了,老屋重新恢复了原有的枯寂平静。屋子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花犯由紧闭的门一下子记起顾浪子推门而入时说的那句话。
当时,他就已甚是怀疑顾浪子是武道中人,只是由于顾浪子以言语巧妙掩饰,加上花犯感到顾浪子并不像身负内力修为,所以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但若他只是受伤太重,岂非也会让人感到他毫无内力修为?
“笃,笃笃……”
花犯轻轻地叩门。
很快,门就被打开了,出现在花犯面前的是南许许。南许许很是惊讶,他没有想到花犯这么快就折回了,并且还将他的朋友一并带了过来。
在极短的一刹那,花犯做出了一个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决定。
因为他走在最前面,背向凡伽、风浅舞二人,所以他的表情不易落入凡伽、风浅舞两人眼中,而拥挤窄小的空间又使他的身躯挡住了凡伽、风浅舞的视线,使他们很难看清南许许的举止神情。
花犯飞快地向南许许递了一个眼色,随后道:“阿婆,昨日救我性命的人是否还在屋中?我的两位朋友都想见见我的恩人。”
漫长的逃亡生涯赋予了南许许太多的敏锐与警觉,对危险的感触捕捉更是远逾常人!
仿佛花犯如此不着边际的问话在南许许听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似的,南许许很自然地道:“真不巧,他刚出去了。花公子,你们三人屋里坐吧,不用多久他就会回来的,还有,刚才来看望过你的人都不舍得你就这么离开苦木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刹那间花犯已知眼前这干瘦苍老的“老婆子”十有八九就是南许许!
因为若非此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身分,那么面对花犯明显有误的问话,他不可能能迅速做出相应的反应,顺着花犯的暗示说话。
而且,此时花犯所听到的南许许的声音已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婆子的声音,与先前他所听到的已有所不同。何况,那份唠唠叨叨在花犯看来也是假装而成的,因为在此之前,南许许与他言谈时非但不唠唠叨叨,反而可以说是惜言如金!
花犯心道:“早闻南许许非但精于医道、毒素,而且擅于易容,可以化身万千,果然不假!此刻他就近在咫尺,我却看不出有何易容的痕迹。”
心中转念之际,南许许已动作笨拙缓慢地让至一侧,很客气地对凡伽、风浅舞道:“快请进。”
凡伽抿了抿嘴,没有举步,而是很客气地道:“阿婆,请问救了我花师弟的前辈去了什么地方?”
“怕是去了还初药铺了……老身岁数大了,总是忘事……”
“药铺?”凡伽大概是由此联想到南许许“药疯子”之称谓,当机立断道:“阿婆,既然他不在,晚辈就不多打扰了,他日若有机会,我们再来拜会花师弟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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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木集惟一的一家药铺——还初药铺。
铺子里一个肥头肥脑的中年人在打盹,铺外凉棚下有一年轻伙计在碾药,“咕碌咕碌……”的碾药声单调而有节奏。
凡伽、花犯、风浅舞三人找到这家药铺,凡伽急忙向伙计打听:“兄弟,方才有几人来过药铺抓药?”
那伙计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扫视了花犯、风浅舞一眼,显得很憨厚地道:“今日只有天刚亮时有两个人来过药铺……昨日来的客人倒极多,那妖女使苦木集人受伤不少,又有人受了惊吓疯了……”
说到这儿,他瞄了一眼铺内打盹的中年人,将声音压低了些,道:“昨日整天忙碌,掌柜都累坏了。”
凡伽当然知道这年轻伙计口中的“妖女”是指劫域乐将,不过此时他无心理会这些,伙计所说的情况已让他很失望,显然南许许并没有来还初药铺。
凡伽轻叹了一口气,望着花犯、风浅舞道:“你们有何见解?”
花犯沉吟片刻,道:“我们分头行事,如何?由我回那间屋子里等候,他们不会对我起疑,而你们则在这左近守候,也许他的确是要来这家药铺,只是途中耽搁了尚未到达而已。”
“你独自一人接触他,太危险!”风浅舞道。由于药铺的伙计在一旁,三人都不愿说出南许许的名字。
花犯胸有成竹地道:“无妨,如果他的确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那我早已单独与他接触过,岂非到现在还是安然无恙?”
风浅舞由花犯的话猛地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变。
便她未再说什么。
凡伽同意了花犯的意见,叮嘱道:“花师弟,你要多加小心,就算查知了真相,也不要独自贸然出手。”
花犯道:“好!”心头却很是歉然,暗忖道:“凡师兄、风师姐对我可是毫无戒心……”
待花犯离去之后,凡伽、风浅舞进了药铺斜对面的茶楼。要守候南许许的出现,当然不宜直接在药铺左近抛头露面。
为了便于观察药铺的情形,两人拣了一张临街靠窗的桌子坐下。茶楼的生意也很清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茶客。刚进茶楼时,凡伽就大致将整个茶楼巡视了一遍。
透过窗口,可以将还初药铺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可以看到在苦木集上空一遍又一遍盘旋飞翔的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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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犯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再一次折返南许许的居住之地。
在最关键的时刻,花犯还是对南许许作了暗示。花犯扪心自问自己为何要这么做,莫非就是因为南许许曾救了他一命?
这自是重要的原因,但若仅仅因为这一点,那花犯岂非目光过于短浅,只顾一己之私,而不顾天下正义?!
花犯自忖自己应不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人,但若是让他亲手对付一个曾救过他性命的人,又委实非他所愿。
花犯心中一片茫然。
他料定南许许已察觉到自己的行踪暴露,处境危险,所以在他们三人前去还初药铺时,南许许应该已趁机走脱。
照理,这应是花犯所乐于见到的结果,否则他又何必暗示南许许?
但以南许许的易容术以及漫长的逃亡生涯所积累的经验,这一次南许许逃脱之后,若想再一次找到其下落,不知又要花费多少时日。
身为四大圣地的传人,花犯又很难接受自己放走了作恶多端、为祸乐土的南许许的这一事实!这与他平日的信念是截然背道而驰的。
也许,花犯最希望出现的真相是救他的人并非南许许,而是与南许许一样身负医道奇术的异人。
纵然心中左右为难,但花犯仍是没有选择回避,他也不允许自己回避事实。
这一次,南许许所居住的屋子的前门是敞开着的,巷子依旧十分安静,阳光从层层密密的阴云中穿透而过,再越过小巷上方高低参差的屋檐,斑斑驳驳地落在地上,组成了光怪陆离的图案。
花犯举步进入屋内。
屋内空无一人,而且有明显的经过一番紧张收拾的情形——显然,屋子的主人已离开了,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返。
而这一点,也等于证实了凡伽、风浅舞的猜测!
花犯在屋中默默伫立了良久,心头感慨良多。在事情发生之前,他绝不可能料到有遭一日他会被自己一心追查的南许许救得一命。
看来命运与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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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有所警觉,连告诉我们南许许可能到还初药铺的老妪也一并不知去向了。”甫见凡伽、风浅舞,花犯便如此说道:“也许我们中了那老妪的调虎离山之计——也许,她也与南许许有某种联系。”
花犯是一个不愿说谎的人,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也是一直遵循以诚待人的原则。但今天他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对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伙伴说谎,惟有如此,他才能对先前的话自圆其说。
花犯心头颇有些不安。
好在凡伽、风浅舞都未多加追问,只是连叹可惜,辗转追查南许许这么久,没想到竟错失良机,与南许许擦身而过。
现在,他们已确信救花犯一命的人就是南许许。
凡伽、风浅舞的信任并未让花犯感到轻松。
凡伽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在长空翱翔的大黑,声音低沉地道:“他们一定未走出太远,但愿大黑这一次能立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