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知道你是怎么去弄的,”我说,“就是用弄出小昆丁来的那种办法。等到她变成了一个大姑娘——”这时候我以为她真的要打我了,但接着我又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了。有一瞬间,她好象一只发条拧得太紧眼看就要崩成碎片的玩具。
“噢,我真是疯了,”她说,“我是癫狂了。我带不走她。你们抚养她吧,我想到哪儿去了。杰生,”他说,一边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她的手烫极了,象是在发高烧。“你得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要——她是你的亲人;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答应我,杰生,你的名字是和父亲的一样的,如果是在他面前,我难道还用求第二遍吗?哼,连一遍也不用呢!”
“一点不错,”我说,“我身上的确有点象父亲的地方。你要我怎么办?”我说,“买一条围裙和一辆婴儿学步车吗?你的苦恼都不是我造成的,”我说。“我冒的风险可要比你大,因为你反正再没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因此,如果你指望——”
“对了,”她说,这时她大笑起来,同时又使劲抑制自己想要不笑。“对了,我反正再没什么可以丢失的了,”她说,一面发出那种噗嗤噗嗤的怪声,一面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了,”她说。
“好了,”我说,“别笑了!”
“我是想不笑的呀。”她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我可得走了,”我说,“我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这里。你现在就离开咱们这个镇,你听见没有?”
“等一等,”他说,扼紧了我的胳膊。“我已经止住了。我不会再笑了。那你答应我了,杰生?”他说。我觉得她的眼睛瞪着我,仿佛都能触到我的脸了,“你答应了?母亲——那笔钱——如果什么时候昆丁需要什么——如果我把给她的钱用支票汇给你,算是固定生活费之外的钱,你会给她的吧?你不会跟别人说吧?你会让她象别的女孩子那样得到种种必要的生活用品的吧?”
“当然会的,”我说,“只要你听我的活,按我吩咐的去做。”
这时候,艾尔戴好帽子,走到店堂前面来,他说;“我就到罗杰斯的店里去随便吃点东西。我看咱们没时间回家吃午饭了。”
“你说咱们没时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戏班子在镇上演出,热闹得很,”她说,“他们今儿要加演日场,大伙儿都想快点做完买卖,赶上趟去看演出。所以我们就上罗杰斯小吃店随便吃点算了。”
“好吧,”我说。“反正那是你的肚子。你愿意为自己的买卖吃苦受罪,我没有什么意见。”
“我看你这人是永远也不愿为做买卖吃点苦的,”他说。
“除非是为杰生·康普生的买卖,”我说。
因此当我重新走到店堂后面去打开那封信时,惟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里面附了一张邮局汇单,而不是支票。是的,先生,女人是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我为她冒了多少风险,冒着母亲发现她一年回来一两次的风险,我还得向母亲撒谎,这也是要冒风险的。可是对你的报答就是这个。依我看,她怕是会去通知邮局:除了昆丁之外别的人都无权领取汇款。她居然一下子就给那么小的小丫头五十块钱。要知道我满二十一岁以前别说有五十块钱,连见都没见到过呀。别的孩子每天下午都没事,星期六可以玩上整整一天,可我却得在一家店里于零活。我不是说了,象她这样背着我们把钱给她女儿,又怎能指望别人管得住她呢,我早就说了,她和你一样,都出身于同样的家庭,受到同样的教养,我寻思,小昆丁需要什么,母亲总比你清楚些吧,你是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一个的。“如果你想给她钱,”我说,“你寄给母亲好了,别直接给她。你既然让我过几个月就冒一次风险,那你就得依我说的办,不然这事情就算吹了。”
正当我马上要去办那件事情的时候——要是艾尔以为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就会赶紧上街去狼吞虎咽二毛五一客倒胃口的快餐,那他是大大的失算了。我也许不是一个坐在红木办公桌前双脚往桌子上一翘的大老板,不过人家给我工钱只能管我在这爿店里干活的事,如果我连下了班想过文明点的生活都要受到干涉,那我只好另找能过这种生活的养爷处了。我能够自己靠自己,我不需要别人的红木办公桌来支撑我的脚。正当我刚要开始办那件事,我又得把手头的事全都扔下,跑过去给红脖梗的穷庄稼汉拿一毛钱的钉子或是别的什么小物件,而这时艾尔准是一面把三明治往嘴里塞一面往回走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发现空白支票偏偏都用光了。我记起来了,我原来是想去多领几张的,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我抬起头,看见小昆丁来了。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听见她在跟老约伯打听我在不在,我赶紧把东西塞进抽屉,把抽屉关好。
她来到桌旁。我瞧了瞧我的表。
“你回去吃过饭了吗?”我说。“现在刚好十二点,我刚刚听见钟敲过。你准是飞去飞来的。”
“我不回去吃午饭了,”她说。“今天是不是有给我的一封信。”
“你是在等信。”我说。“你居然还有能认字会写信的男朋友?”
“是妈妈写来的信,”她说。“有妈妈给我的信吗?”她说,眼睛盯住我。
“有一封是她给母亲的,”我说。“我没有拆。你得先等她拆了再说。我想,她会让你看的。”
“请告诉我,杰生,”她说,根本不理我这一套,“有我的信没有?”
“你这是怎么啦?”我说。“我从没见你为谁的事这么着急过。你准是在等她寄钱给你。”
“她说过她要——”她说。“谢谢你了,杰生,”她说,“有我的信没有?”
“你今天总算是去过学校了,”我说,“那可是他们教你说谢谢的地方。等一等,先让我去接待顾客。”
我走开去伺候顾客。等我转过身子回来,我看不见她,她躲到桌子后面去了。我赶紧跑过去。我急急绕到桌子后面去,我抓住她时她的手正从抽屉里缩回来。我把她的手关节往桌子上敲,直到她松开手,我把信抢走。
“你想偷,你想偷是吗?”我说。
“把信给我。”她说,“你已经拆开了。把信给我。求求你,杰生。是写给我的。我看到上面的名字了。”
“我要拿条马鞍绳来抽你,”我说。“应该给你的是绳子。居然敢乱翻我的东西!”
“里面有钱没有?”她说,伸过手来要拿。“她说过要寄些钱给我的。她答应的。把钱给我。”
“你要钱干什么?”我说。
“她说过要寄钱的,”她说。“请你把钱给我,杰生。你这次给了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什么了。”
“你别着急,我会给你的,”我说。我把信纸与汇款单拿出来,单把信纸给了她。她伸过手来要拿汇款单,眼睛甚至都不看信一眼。
“你得先签个字。”我说。
“汇来多少钱?”她说。
“你看信好了,”我说。“我想信里总提起的吧。”
她急急地看信,三两眼就把信看完了。
“信里没说。”她说,抬起头来。她把信扔在地上。“汇来多少钱?”
“十块钱,”我说。
“十块?”她说,瞪大了眼睛看我。
“你拿到十块钱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我说,“象你这么不丁大的小孩子家。你突然急急忙忙要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块钱?”她说,那神情就仿佛是在说梦话,“只有十块钱?”她猛的伸手,想把汇款单抢过去。“你胡说,”她说。“你是个贼!”她说,“你是个贼!”
“你想抢,你想抢是吗?”我说,一面把她推开。
“把汇款单给我。”他说,“那是我的。是她寄给我的。我要看,我要看嘛。”
“你要看?”我说着就抓住她,“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呢?”
“就让我看一看吧,杰生,”她说,“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什么东西了。”
“你怀疑我说谎,是吗?”我说。“为了这个我就不让你看。”
“不过怎么会只有十块钱呢,”她说,“她告诉我她——她说过——杰生,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得用一些钱。我非要不可。你就给我吧,杰生,你让我怎么干都行。”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需要钱!”我说。
“我非常需要钱。”她说。她眼睛盯着我看,可是突然之间她不再看我了,虽然她的眼珠一动也没动。我知道她在编瞎话了。“我欠了别人一笔钱,”她说,“我得还债。我今天非得还债不可。”
“还给谁?”我说。她两只手在绞扭了。我看得出来她费尽脑汁在编瞎话。“莫非你又在哪家店里赊账了吗?”我说,“这种话你大可不必说出口了。我跟镇上所有的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如果这以后你还能从哪家店里赊到东西;我算服了你了。”
“是个姑娘,”她说,“是个姑娘。我欠了她一笔钱。我得还给她。杰生,把钱给我吧,求求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非要这笔钱不可。妈妈会还给你的。我会写信给她让她把钱还给你的,我以后也再不跟她要什么东西了。信给你看好了。求求你,杰生。我一定要这笔钱。”
“先告诉我你干吗要这笔钱,我再决定该怎么办!”我说。“告诉我呀。”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两只手在裙子上搓来搓去。“那好吧,”我说,“如果你认为十块钱太少,那就让我把它带回去交给你外婆,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当然啦,如果你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这十块——”
她站在那儿,眼睛低垂,望着地板,象是在喃喃自语。“她说过要寄些钱给我的。她说过要把钱寄到这儿来,可你又说她一点钱也没寄来。她说她已经寄过许多钱到这儿来了。她说那些钱是给我的。说我可以用里面的一部分。可你却说咱们一点钱也没收到。”
“这里面的情况你和我一样清楚,”我说。“你不是看到我们怎么处理那些支票了吗?”
“是的,”她说,眼睛望着地板。“十块钱,”她说,“十块钱。”
“你应该感谢自己运气好,居然还能收到十块钱,”我说。“来吧,”我说。我把汇款单面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手按住它。“签字吧。”
“你能让我看看吗?”她说。“我只不过想看一看。不管上面写的是多少钱,我也只跟你要十块钱。剩下的都归你了,我只不过想看一看。”
“你方才表现这么不好,我不能让你看!”我说,“有一件事你可得学会,那就是我让你怎么办,你就得怎么办。你把名字签在这儿吧。”
她拿起钢笔,可是她没有签字,仅仅是站在那里,垂倒了头,那支钢笔在手里颤抖着。就跟她妈一模一样。“哦,天哪!”她说,“哦,天哪!”
“是的,”我说,“如果你别的什么也学不会,这可是你非学会不可的一件事。在这儿签名,然后快给我离开这儿。”
她签了。“钱在哪儿呢?”她说。我拿起汇单,吸干墨水,放进口袋。接着我拿出十块钱来给她。
“现在你快回学校去上下午课,听见没有?”我说。她没有回答:她把那张钞票放在手心里捏成一团,仿佛那是块破布。她从店面走出去,这时,正好赶上艾尔走进来。一个顾客跟他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在店堂前面站住了。我把东西整理好,戴上帽子,走到店堂前面去。
“事情多吗?”艾尔说。
“也不算太多。”我说。他朝门外望去,“那边停着的是你的车吗?”他说。“你最好别回家去吃饭。日场开演之前很可能会又有一阵忙的。你上罗杰斯小吃店去吃了,回头把发票放在抽屉里。”
“非常感激,”我说。“不过我想一顿饭的钱自己还是出得起的。”
他总爱待在这个地方,象只老鹰似的守着这扇门,看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好吧,这一回他可得多等一阵子了;我是想尽量表现得好些的。至少在我说“这可是最后一次替你干活”之前;可是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记住再弄点空白支票来。可是在这乱哄哄的节日气氛中,谁又能记住什么事呢。又加上了这个草台班在镇上演出,我今天除了养活一大家人之外,还得满处去寻找一张空白的支票,而艾尔又象只老鹰一样守望着那扇门。
我来到印刷店,说我想跟一个朋友开个玩笑,可是老板说他那儿没有这种东西。接着他叫我到那家老歌剧院去看看,他说以前商农银行倒闭时,有人把一大批废纸和破烂东西都堆在那儿,于是我为了不让艾尔看见就绕了几条小巷,终于找到了西蒙斯老头,跟他要了钥匙,进到里面去翻了起来。最后,总算给我找到一本圣路易银行的空白支票。这一回她肯定是要拿起来细细端详的。不过只能拿它来应付一下了。我没有时间,连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我回到店里。“忘记拿几张单据了,母亲要我到银行去办一下手续!”我说。我来到办公桌前,把支票填写好。我想快快的把这一切都弄妥,我对自己说,幸亏她现在眼神不太济事了,家中有了那个小骚蹄子,象母亲这样一个虔信基督的妇女,日子当然不会好过。我跟她说,您跟我一样清楚,她长大会变成怎样的一种人。不过假如您为了父亲的缘故而要把地留下来在您家里把她抚养成人,这也是您的事儿。说到这里她又要哭哭啼啼了,说什么这孽种可是她自己的亲骨肉呀,于是我就说得啦得啦。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既然您受得了我也决不会受不了。
我重新把信塞进封皮,把它粘上,然后往外走去。
“你别出去太久了,”艾尔说。
“好吧,”我说。我去到电报局。那班机灵鬼都在那儿呢。
“你们谁发了大财,捞进一百万了吗?”我说。
“行情这么疲软,谁还能干出什么名堂呢?”大夫说。
“价钱怎么样了?”我说。我走进去看。比开盘又低了三“点”。“哥们不至于因为棉花行情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蔫儿了吧。对不?”我说。“我以为你们那么聪明,不至于就这样吧?”
“聪明个屁,”大夫说。“十二点钟那阵跌了十二点。让我把裤子都赌光了。”
“十二点。”我说。“怎么没人给我递个信儿啊?你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我对那报务员说。
“行情怎么来我就怎么公布,”他说。“我这儿又不是地下交易所。”
“你既不傻又不愣,是不?”我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连一分钟也抽不出来给我个电话。你们这天杀的电报公司准是跟东部的投机大王合穿一条裤子的。”
他一声不吭,装作一副很忙的模样。
“你是翅膀硬了,小孩的短裤穿不下了,”我说。“下一步,你可该当臭苦力混饭吃了。”
“你这是怎么啦?”大夫说。“你还赚了三点呢。”
“是啊。”我说,“如果我早上是抛出的话。我还没跟你们提这档子事吧。哥们都赌了吗?”
“有两回咱差点翻了船,”大夫说。“幸亏咱转得快。”
“哼,”艾·奥·斯诺普斯说,“我今儿个运气好,我琢磨好运道过上一阵也得来光顾我一次,这也是公平合理的吧。”
我走了,让他们自己在按五分钱一“点”的价格买来卖去。我找到一个黑鬼,让他去把我的车子开来,我站在街角等他。我看不见艾尔一只眼睛盯着钟,另一只眼睛在街的这头到那头扫来扫去找我,因为我站的这个地方看不到店面。那黑鬼简直是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才把车子开来。
“你他娘的开到哪儿去啦?”我说。“在那些黑小妞面前兜来兜去出风头,是吗?”
“我是想笔直开过来的呀,”他说,“广场上马车那么多,我得绕个大圈子呀。”
我见到的黑鬼多了,没一个对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拿不出无懈可击的理由的。其实呢,你只要让他捞到机会开汽车,他们没一个会不借此机会招摇过市。我坐上汽车,绕着广场转了个圈子。在广场对面,我瞥见了店门里的艾尔。
我一直走进厨房,吩咐迪尔西赶紧开午饭。
“昆丁还没回来呢,”她说。
“那又怎么啦。”我说。“赶明儿你还要说勒斯特还不饿,不想马上吃饭呢。昆丁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开饭的时间。你快点准备,别罗嗦了。”
母亲在她自己房里。我把那封信交给她。她拆开信,把支票拿出来。她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支票。我走到屋角找来一把煤铲,把火柴递给她。“来吧,”我说,“快把它烧了吧。您一会儿又要哭了。”
她接过火柴,可是没有划。她坐在那里,盯看着那张支票。我早就料到她会那样的。
“我不喜欢这样做,”她说。“多昆丁一个人吃饭,加重了你的负担……”
“我看咱们总能应付过去的,”我说。“来吧。快把它烧了吧。”
可是她只顾坐在那里,拿着那张支票。
“这一张是另一家银行的,”她说。“以前都是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什么银行的。”
“是啊,”我说。“女人办事总是这样说不准的。”
“办什么事?”她说。
“在两家不同的银行里存钱呀!”我说。
“哦,”她说,她对着支票看了一会儿。“我很高兴,知道她日子过得这样……她有这么多的……上帝明白我这样做是对的,”她说。
“好了,”我说,“快把这事告了吧。让这个玩笑告一结束吧。”
“玩笑?”她说,“我心里是——”
“我一直认为您是作为一个玩笑才每月烧掉二百块钱的,”我说。“好了,来吧。要我划火柴吗?”
“我也可以勉强自己把钱接受下来的,”她说,“这是为了我的子孙。我这人是没什么傲气的。”
“您这人真是三心二意,”我说,“怎么做也不称您的心。您早就这样做了,就别再变来变去了。咱们日子还对付得下去。”
“我什么都听你的,”她说,“可是有时候我有点担心,这样做剥夺了你应得的钱。也许我会因此受到惩罚。如果你要我接受,我也可以压下我的傲气把支票接受下来。”
“您烧支票都烧了有十五年了,现在又想接受,这又有什么好处?”我说。“如果您继续烧,那您什么也没有损失,可是要是您现在开始接受,那您就损失了五万块钱。咱们不是将就着过日子,直到今天了吗?”我说。“您不是还没进贫民院吗。”
“是的,”她说,“咱们巴斯康家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更不要说一个堕落的女人的了。”
她划着火柴,点燃了支票,把它放在煤铲里,接着又点着了信封,看着它们燃烧。
“你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磁味,”她说,“感谢上帝,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一个为娘的心头的滋味。”
“世界上比她更不好的女人还多的是呢,”我说。
“可她们不是我的女儿呀!”她说。“倒不是为了我自己,”她说,“我是很愿意收回她的,不管有罪以及别的一切,她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嘛。这是为了小昆丁好。”
哼,我本来可以说,想败坏昆丁那样的烂货可是没门儿。不过我早就说了,我要求不高,只要能在家里吃碗太平饭,睡个安稳觉,不愿有几个妇女在屋子里叽里喳啦乱哭乱闹。
“也是为了你好,”她说。“我知道你对她的看法如何。”
“您不用管我,”我说。“您让她回来好了。”
“不行。”他说。“我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不能这样做。”
“想起了父亲在赫伯特抛弃她时,不断想说服您同意让她回家。”我说。
“你不了解,”她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的处境更加困难。不过为我的孩子受苦,这是我的本分,”她说。“我忍受得了。”
“在我看来,您为了受这份罪,倒花费了许多不必要花的精力啊。”我说。那张纸已经烧成灰了。我把灰端到壁炉前,把它们洒进了炉格子。“我觉得把好好的钱烧掉怪可惜了的。”我说。
“千万别让我看到有那么一天,我的孩子非得接受这笔钱不可,这可是罪恶的代价呀!”她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先看到你躺在棺材里的。”
“随您的便吧,”我说。“咱们是不是马上可以吃饭了?”我说,“再不开饭,我可得回店里去了。我们今天忙得很。”她站起身来。“我跟她说过一遍了,”我说。“好象她要等昆丁或是勒斯特还是不知是谁。好了,我来跟她说吧,您等着。”可是她还是走到楼梯口喊了起来。
“昆丁还没回来呢,”迪尔西说。
“那我只好先回去了,”我说。“我可以到街上去买一客三明治的。我不想打乱迪尔西的安排,”我说。我这一说她又嚷了起来,害得迪尔西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踅过来踅过去,嘟嘟哝哝地说:
“好吧!好吧!俺尽快开饭就是啦。”
“我是想让你们每个人都称心如意,”母亲说,“我想尽量让你们的日子过得舒心些。”
“我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是不是?”我说。“我光说得回店去了,别的还说什么啦?”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你的运气不象别人那样好,只能在一家乡村小铺里埋没你的才能。我一直是希望你能出人头地的。我早就知道你父亲根本不理解你是家中唯一有商业头脑的人,后来家道中落了,我还以为凯蒂结婚后那个赫伯特会……他答应过……”
“好了,没准他说的都是假话,”我说。“没准他根本没开过什么银行。即使他开了,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到密西西比州来招一个小职员。”
我们吃饭吃了一会儿。我可以听到班在厨房里的声音,勒斯特在那里喂他吃饭。我早就说过,如果我们得多喂一张嘴,而母余又不愿接受那笔钱,那干吗不干脆把他送到杰克逊去呢。他和情况相同的人在一起,只会感到快乐的。我说,老天爷清楚,咱们这样的家庭是再没什么可以骄傲的了。可是不想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大人在院子里跟一个小黑鬼一块儿玩,沿着栅栏跑来跑去,每逢那边打高尔夫球就象一头牛那样哞哞叫起来——不想看见这个景象,也不需要多少骄傲呀。我说,要是当初一开始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我们今天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我说,您也算是对他尽了您的责任了,人家指望您做的一切事情,您也都做了,而且做得过了头,那么,干吗不把他送到那儿去,我们纳了税还不该享受点国家的福利吗。这时候她说了:“我也不久于人世了。我知道我仅仅是你们的一个累赘。”于是我说,“您这话也不知说了有多少年了,连我都不免有点相信了,”只不过我说您最好别光是回头上说说,没个准儿,而且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肯定要让班吉不过夜就坐十六次车去杰克逊。我又说,我还知道有一个地方能安置她,那儿反正既非牛奶巷也不是蜂蜜路。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我就说:好了!好了!我也跟旁人一样是很为自己的亲人而骄傲的,虽然我并不总能搞清楚他们的来历。
我们吃了一会儿。母亲又让迪尔西到大门回去看看昆丁来了没有。
“我不是跟您说了几遍了,她中饭不会来吃了!”我说。
“她知道应该回来吃!”母亲说,“她知道我是不允许她在街上乱跑。吃饭时不回家的。你方才好好看了吗,迪尔西?”
“那您别派她去看好了!”我说。
“你们叫我怎么活呀,”她说。“你们每个人全都跟我作对,老是跟我作对。”
“只要您不插手,我是可以让她乖乖地听话的,”我说。“用不了一天,我就能让她就范。”
“你一定会用很野蛮的方法对待她,”她说。“你有你毛莱舅舅的脾气。”这旬话倒提醒了我。我把信掏出来递给她。“这信您都用不着拆,”我说。“反正银行会通知您这回支了多少钱的。”
“信是写给你的,”她说。
“您拆吧,”我说。她拆开信,看了以后又递回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