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那魔物已经将大半个乌黑浓稠,充满魔气的身躯,塞进了皇帝的身体里。
梁上的两位花灵少年,能感受到那人间帝王身负的稀薄国运气息,正在被那魔物贪婪地吸食转化着,与此同时,它自身的实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强着,身上的魔气也愈发浓稠,翻涌几乎如同沸水一般。
再放纵下去,这人间的皇帝,可真要被那魔物吃干抹净了。
“墨华——”
萍汀轻轻叫了身边的黑莲花灵双生子一声,语气之中,带着一丝犹豫不决。尽管已经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凡人被魔物侵害的惨状,但是天性使然,萍汀还是会产生一丝同情和恻隐之心。
但天生堕魔的黑莲少年却和这个娇纵天然的双生子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魔,魔是没有慈悲之怀,更没有恻隐之心的。对他来说,无论是那身负国运的人间帝王,还是那正在吞噬抢夺人间帝王气运的妖魔,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他和红莲双生子的养料而已——和那些养育他们的淤泥,根本没有一丁点儿的区别。
而且,若不是萍汀的缘故,墨华根本不会如此克制,也不必这么麻烦——他会更直接地去掠夺那人间帝王身上的气运。
是萍汀害怕,他若和墨华做下无缘无故杀害凡人这种有悖天道,招惹天谴的事,只怕日后那嫉恶如仇的小帝君不会放过他们俩。就像万年之前,小帝君玄谷替帝君云易凡界行走之时,剑下斩杀过多少谋害凡人性命的妖魔,雷霆手段,哪一次不叫人胆战心惊?
墨华是万年之后才与萍汀并蒂双生的魔,自然不比萍汀晓得当年玄谷的风光。他固然对萍汀心中的畏惧嗤之以鼻,但还是妥协退让了一点,答应萍汀不会去害无辜的凡人——但那凡人被别的妖魔所害,他就管不着了,更不必说出手搭救,甚至还十分乐见其成——若那些魔物不去害人,那他怎么才能“替天行道”,去“惩戒”那些魔物,掠夺得能够为他和萍汀所用的养分。
而若是那害人的妖魔“吃不饱”,又怎么“喂饱”他和萍汀?
见现在萍汀又生了恻隐之心,墨华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们二人心意想通,便是相顾无言,也能在神魂中直接交流对话。
“何必惺惺作态,之前那些妖魔的魔气,你不也和我一起分享了?”墨华的声音直达萍汀的神魂灵海,“你现在摆出这种怜悯的姿态,我只会觉得你们神仙真是虚伪,又要当坏人,又要给自己立牌坊,你以为你这样,她就会高看你一眼吗?”
被心意相通的双生子踩住了痛脚,萍汀有些愤怒,回击道:“谁用她高看!啰嗦什么,我这便去杀了那魔物!”
他素来冲动任性,通灵之时,便生根在九重天阙之上,碧波莲池之中,天道帝君云易也怜惜他生而为灵不易,又喜欢他天然的娇憨性子,行事便不由纵容偏袒他。天上的神君仙友都知晓这莲花精灵是天道帝君所喜的,故而萍汀出生的这几万年里,也没有哪个敢去面前招惹他,又因为草木灵根的卓绝修道天赋,萍汀万年生涯,便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人人都捧着他,称赞他的美貌和天资,他在哪里,溢美字词便充斥在哪里,萍汀很喜欢被那些神仙们追捧夸赞——可单单有个例外的,不仅不赞美迷恋他的美貌,捧着他宠着他,还偏偏将他贬低到污泥里,说他长得丑,嘲讽轻视他!
那个人最讨厌!萍汀曾暗暗发誓,一定要在那人证得天地大道之前,成为天道帝君压她一头,狠出一口恶气。于是他在碧莲池里拼命地修炼呀、修炼呀……碧莲池一直绵延了八百里,盛艳风景,都是萍汀的雍容得意。
可是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说,帝君云易死在了十荒,那个嘲笑他,奚落他丑的该由他杀千刀死百遍的人,散尽只差半步便可登临天道的修为,身归于十荒虚无。
撒谎。
萍汀还记得当时自己气呼呼地驳斥了那个给他带来消息的人,转头便又去更努力更努力地修炼了起来。
那个人,明明在去星河尽头舀尽天星,为她的道子筑身铸魂之前,还懒洋洋躺在临风观海阁院落里的桃花枝上晒太阳。他的莲梗枝蔓从碧莲池中探出去,直伸出了云海,开到了她的院子里。
她躺在桃花枝上,笑盈盈地望过来,看到了那一枝红得如同滴血的红莲花。
她说:“夭若啊,瞧,他比你艳多了,多妖娆。”
涨红了脸的萍汀便气愤地从红莲中跳出来,破口大骂道:“你妖娆,你全家都妖娆!”他几乎要被对方轻挑浮浪的用词气得疯掉。他们莲花,是素雅高洁的表征,妖娆这种轻浮艳俗的词,怎么配得上他?萍汀便觉得又被她狠狠羞辱了。
“等我成了天道帝君那一天,迟早要杀了你!”
对方只是动了动那双轻细的眉,抿着好看的唇微微一笑:“好啊,看看谁能先证得大道,成为天道帝君啊。”
……
一定是那个家伙的奸计——故意让人来诓骗他,让他以为她已经死了,放松警惕,松懈修炼之心,她却躲起来勤奋苦修,等哪天突然证道,再出现在他面前,大肆嘲笑挖苦他一番!
一定是这样的!
萍汀坚信,一万年间,他便更加刻苦地修炼,灵海深厚直追九天星君帝灏,可道心却在万年之内,没有寸进一分——那时候,他心里就生了魔障。他在碧莲池中修行一万年,等了一万年,她却真的再没有回来过。魔障越种越深,直至破土……
他等了三千年的时候,想,只要那个人现在出现在他面前,跟他道歉,说他才不丑,他是三界最美的花灵,他便大大方方,不计前嫌地原谅她,甚至把自己的莲子送给她吃——她喜欢吃莲子的,有时候还趁他不注意,偷拿他的莲子吃。
三千年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等了六千年的时候,想,只要那个人回来了,就算她先证道成为天道帝君,那他就任她嘲笑,承认自己丑。
六千年过去了,她杳无影踪。
他等了九千年的时候,心已经彻底冷了。他发誓,只要见到那个不告而别的骗子,他一定杀了她,把她的骨灰洒在碧莲池底和淤泥拌在一起——从此生长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永永远远,没有办法离开他。
一念起,万恶生。
萍汀的魔障,萍汀的恶念,生出了墨华。
墨华诱惑了他。那时候,萍汀才知道,他不是恨她,不是讨厌她——他是,太想她了,太想拥有她。
笨拙的遮掩,自欺欺人,像污泥一样肮脏的心思,被墨华撕扯出来。
萍汀见过她书案的云绢上,写着从凡界带来的诗词——莲,花之君子者也。
哪有他这样又当又立的伪君子?
一瓣晶莹如红玉的莲花刺进了正吸食得痛快的魔物身体里,那沾了几分荣枯道意的红莲花瓣,瞬间将那魔物的魔气催发到了繁盛的极致,茂盛肆意地翻涌着,显示出一种叫人吃惊的旺盛生命力。
那魔物还无知无觉,以为是人间帝王国运之气的助长,让他功力大增,几乎到了巅峰,不由万分得意,桀桀怪笑着,一鼓作气,将皇帝那肥硕丰腻的身躯,吸成了人干。
它冒着汹涌魔气的漆黑利爪将那已经丧失生机的死鬼皇帝甩在榻上。
一国气运的流失,引得天地间升起异象,涌起了阴沉的乌云,雷声暴虐地翻滚,好像要劈烂什么。
还未等那魔物张狂得意地大笑几声,以为自己乘雷破风,便要坐地飞升时,梁上的黑衣花灵冷冷一笑,一瓣黑莲送入那魔物体内。
盛极必衰,荣极反枯的道理,这蠢货怎么可能懂得?
汹涌的魔气绽开了魔灵之花,花开花落,一荣一枯之间,便结下无数纯粹精纯的灵力结成的剔透莲子,金灿灿的,散落在空中。
墨华伸出一只少年独有的手,白玉似的掌心,五指修长白皙,轻轻一拢一扫,将那一大把莲子收起,一国气运,此刻尽入了他手中,若吃了这些国运凝成的灵力莲子,之前被刺的天道一剑留下的暗伤,登时便能养好大半。
这样的大气运,也不枉他与萍汀特地千里跋涉,来到这燕月之国。思及此,心情大好的墨华收好手中的莲子之后,复又低头去看那只剩一口气的虚弱魔物。
那魔物此刻才知自己当了那捕蝉螳螂,被身后黄雀占了先功,白白忙了这一场,可是却万分无可奈何,此刻只想留着小命要紧,便向梁上那两位花灵少年哀哀求饶。
萍汀却不耐烦,抬手便要取了这伤天害理的魔物性命,但被身边的墨华一把扯住了手腕拦下。
隐在梁上暗影中的黑衣少年笑了一声,声音清灵,却充满了魅惑,故而显得有些阴森。显然他被那魔物着急保命之时的允诺勾起了兴致,便道:“你且说来听听,留你有什么好处?”
那魔物道:“小魔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实在是身后大人指使,不敢不遵。若两位能饶我一条贱命,我愿意将人间的荣华富贵,为您二位双手奉上……”
“不入流的小角色?”墨华阴森森一笑,少年阴柔绝美的面孔在暗影里,越发有一种孤冷的阴戾谲艳之气。“不入流的小角色便敢掠夺一国的气运,不知你身后那位大人物,是何方神圣啊?”
“这……那位是,说不得的。”
魔物只是提及了那位的丝缕,萍汀和墨华两人心头却俱是一震,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底深处看见了一丝惊恐的情绪——刚刚那种瞬间压迫神魂的强大压力,萍汀只在万年之前,云易身上感受过一次。
是天道的力量。
这魔物背后,站着谁?
两人不敢再细细深究。还是墨华先强自镇定回神,从梁上跳了下来,犹自笑道:“你且说说,若留你一命,你如何将人间的荣华富贵,向我们奉上?”
那魔物将猩红的目光转向榻上那张几乎干枯的人皮,桀声道:“我可以扮作人间的帝王……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
后宫之中,最受宠的苏美人,突然暴毙而死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半日,便听内宫里的人说,陛下又寻了一个莲美人在宫里,寻欢作乐,日夜笙歌。
对于这样的荒唐事,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竟然无一人有所置喙。
燕月神宫里,玄谷也开坛讲学有三五日了,今天晨课上罢,扶鸾挑出来的三十几人自去前院摆阵练习,孤阳亲自指导。玄谷和扶鸾站在小角楼上,看他们练习阵术,景夜则形影不离地跟在玄谷身后,伺候左右。
“大人今日怎么这般心不在焉?”
忽然响起的温柔声音,惊断了玄谷的思绪。
“哦。”她一怔,然后将心中困扰,对扶鸾坦诚相告,“还记得前几日,我们在御花园中,我借你的谶道惩戒的那个少年么?”
扶鸾想起了那个出身尊荣的小王爷,君静辉,微微颔首。
“他今日依旧没有来求我收回赐他的那一身触物为金的神通。”
玄谷这般一说,扶鸾才想起异样来——已经有五六日了,那孩子若是一直身中谶道,便无法进食喝水,这个时候,早该来求大人收了神通才是……
“是不是……他被修道之人用灵力滋养了起来?”凡人不吃不喝,要活下去,便只能用修道之人燃烧灵力,去延续对方的生机了。但这法子极为耗人,一个五品的修士,耗尽心血灵力,也不过才能续命半月。更何况,五品的修士,在三大修道宗门之中,也称得上是中流砥柱,培养一个十分不易了,哪里舍得用这样的修士去给人续命?
“依着人的贪念,又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玄谷不置可否,“派人去查一查,看看他们为着贪那黄白之物,有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若是他们做了……大人要惩治他们吗?”扶鸾轻声问。
玄谷却不为所动,声调甚至有些冷漠,宛如一个冷眼旁观者,冷漠地看着着光怪陆离的人间:“不需要我做什么,天道自有定数。”
扶鸾怔住了。
她果然是……变了。
不再嫉恶如仇,不再像一个护佑苍生的神灵。她不再去怜悯任何一个人,也不再想去救赎任何一个人了。
玄谷的目光望向高墙之外的远方,她突然看到,神宫矮墙之外的那座小楼楼顶,一个少年正费力地往上爬去。
他穿着南疆异族的衣服,单薄的衣衫上坠着南疆特有的银饰,在风中叮铃叮铃地轻响。
看起来,那个爬上小楼的南疆少年,竟然想从外面,越过矮墙,跳进神宫里来。
玄谷冷眼看着,心里却在默默地想——明知跳下来,会摔断腿,即使这样,还要跳下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emmmm……你们的凤笙宝宝在跳墙往女主身边蹭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