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靠岸,预示着平静的日子就此结束,经历了战争荼毒与生死考验的将士们在踏上坚实大地的那一刻,便会再一次投入到腥风血雨的厮杀之中,楼船上的那几天虽然短暂,却是他们迄今为止最为平静,也最为快乐的一段日子,但凡美好的回忆皆只能留在过去,所以,该前进的时候,便不会再回头。
“百姓们先下,让人去建州城里寻找落脚之处安顿他们,待大家商议过后再安排他们的去向,如今楼船靠岸,船上的粮草都需卸下,我们先去军营与赵穆将军汇合,南宫白泽,你们留下,慕容与少卿跟着去。”
“是。”
白炎吩咐完毕走回了孟昶龙身边,孟昶龙见他考虑周全,做事稳重,不禁赞许的点了点头,道:“无瑕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依为父看,还是在城内寻一处院子安置他们为好,昊儿与缠绵也一同留下,好与他有个照应。”
“侯爷不需费心,无瑕带的人多,且入军营也的确不便,我已经让弓去寻住处了,你们去了军营之后会有很多事情需要顾全,不用太担心我。”骄阳当空,建州已经十分炎热,所有人都已经换上了夏衣,无瑕却依然穿了三层纱衣,踏上甲板之时正听得孟昶龙的话语,他心头一暖,轻声回应道。奚昊缠绵紧随而出,听了他的话后点头一笑,道:“爹爹只管去忙,我们陪着无瑕。”
孟昶龙知道无瑕自小便行事dú • l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与考虑,见他如此说也不去勉强,只上前对着缠绵道:“缠绵,无瑕便交给你跟昊儿了,一定要悉心照料他,要什么东西让人来知会一声,只要弄得到的,为父都会让人找来。”
“爹爹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俩,此去军营很多事宜需要商榷,缠绵未能帮着分忧已是不孝,只是……”
“爹爹知道。”孟昶龙拍了拍缠绵的肩头,点头道:“已经很好了,在十方城你与大家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现在这个战场不再属于你,好好去陪昊儿,照顾好无瑕,爹爹就已经很开心了。”缠绵不是士兵,白山城破他本便可以离开,可是他没有走,而是带着败军一路撤离,在孟昶龙重伤之后接替他带领大家抗击巨鹿士兵的围攻,于众人来说,他的所作所为及承担的责任已经远远超过了其应该担当的,所以现在临别在即,那些将士们对他皆有了依依不舍之情。
“缠绵大哥保重。”
“谷雨,你确定自己要进入九原军营,不跟着我们吗?”谷雨年纪尚小,缠绵心有不忍想要将他带在身边,谷雨却放不下从小生长的军营与同生共死的兄弟,决意要与大家在一起。
“缠绵大哥,以前在十方你说过撑下去就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其实那时我真的不是很相信,因为那么艰苦的环境之下粮草断绝,前后皆无退路,我们真的都已经绝望了,是你鼓励我们,让我们怀有坚定的信念撑了下来,我们大家现在还活着真的已经赚到了,蛮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此仇不共戴天,所以我们绝不会退却!”谷雨说完又看向了奚昊,道:“缠绵大哥照顾好奚昊公子,公子是好人。”
缠绵伸手抚了抚谷雨的脸颊,点头道:“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你也已经决定了吗。”无瑕站在明威面前抬头看着他,明威却侧头望向了广阔天地,轻声一笑道:“决定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做个有用的男人,现在这里有这么多保护你的人,少我一个也无妨。”
“明威……”
“我想上阵杀敌,让自己的生命生死皆有意义,没有爱情也可以有亲情,这些将士全都是我的兄弟,为了他们,我明威死而无怨。”
无瑕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然后双手伸出,郑重其事的说了一句:“要活着。”
明威看着他伸出的双手有些迟疑,眼神不由自主的往白炎那头而去,白炎却在那头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别开了头去。
无瑕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明威慢慢靠近将他轻抱,他才将颊贴在明威的胸口轻声道:“保重。”
保重!
当年临安笔墨铺中斜倚而立的那个男子,那个为了龙家不择手段泯灭良心的男子,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男子已经不复,当人生有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他的世界也会变得不同。
“我们走吧。”无瑕放开明威退身回头将手中面具往脸上一覆,然后对着孟昶龙行了一礼,白炎见状上前一步道:“记得让人来告诉我住处,我在军营安顿好后便去瞧你。”
无瑕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刚走了几步,突听身后响动,他回头一看,只见楼船上下的士兵们皆上前一步躬身而下,齐声行礼道:“公子保重!”
声撼震天,那万余人的阵势岂是一般,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用最最真挚的话语道出了自己对那人的敬重,无瑕站在原地,看着楼船上下密密分布动作统一的士兵们,淡然一若往昔,顷刻之后,浅浅一笑,道:“好男儿自当战死边野,马革裹尸以还,我姬无瑕能有幸与你们并肩战了一回,值得了!保重!”
平实的话语比豪言壮语更加打动人心,无瑕说完轻轻一个转身离去了,那素洁的身影于阳光下晕染着耀眼的光芒,当他单薄的身子在旁人的簇拥之下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之时,那些留在原地看着其远走的将士们竟都含起了泪水,为这样一个立场不同却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去为大家拼搏的人而感动落泪。孟昶龙看着身边对无瑕肃然起敬的将士们,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将手重重拍在了白炎肩头。
为这样一个让人敬重的人,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炎儿,绝不可负了他!”
“孩儿绝不负他!”
马蹄纷沓,那一行人马直奔了驻扎建州的九原军营而去,临到近前,竟发觉军营大门无人把守,整个营地轰乱纷纷,吼声震天,白炎心头一惊,伸手制止了身后的队伍,回头对孟昶龙道:“爹爹等等!”他于马背上探身一望,见那涌动的人潮明显的分成了两方对立,忙回身大喝一声道:“少卿随我一同进营,其余人护住侯爷,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那军营之中不知发生何事,对立的两方人马之间碰撞之势已经愈演愈烈,怒吼声与刀剑出鞘声震耳欲聋,眼见局势就要无法控制,两人两马突然从大门处直闯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开了一条道路,也止住了一触即发的血光之战。
“都他娘的疯了——啊——”愤怒无法遏制,白炎爆出了一句粗话,下马之后一把抓住了列于最前方的两人手中高举的兵器,额角青筋猛跳着咆哮了起来。
“小侯爷!?”
“小侯爷放手!”
那两人手中长剑因顺着剑刃流下的鲜血而哗然掉落,两人身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士兵们也因白炎的突然到来全然愣住,当看见涌动的人潮因自己的出现而安静之后,白炎沉着脸从人群中疾步走过,到了点兵台前。
人群自然而然的聚了过去,白炎登上点兵台,先是游睃了一遍台下众人,而众人的目光在与他对视之后皆不自然的低垂了下去。
“好,很好,你们都出息了,白山的将士们被围困在十方城一个多月,百姓们颠沛流离,赫博多的大军就在盘龙关外等着杀入建州践踏我大晋土地残杀我十万九原同胞,你们倒好,在这生死攸关之际,竟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白炎怒吼着冲下台去,从面前的士兵们手中抢过兵器砸在了地上。
“好,要打是吧,来,都冲着我来!有什么怨气都冲我孟白炎来,来啊——”伸手抓住衣襟狠狠一拉,白炎甩开上衣露出了健硕的身躯来:“有什么都冲着我一人来,单打还是群殴,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个爷们!”
人声寂寂,所有人在他的怒吼之中皆低下头去,纷纷丢下了手中兵器。
“没人?别说本小侯没给你们机会,现在不打,以后谁要是再动手就别怪我翻脸无情,听到了没有——”见无人应答,白炎火气更大,怒目一瞪,再次扬声道:“都是不带种的娘们吗,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再说一遍,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声音终于齐整,白炎见状才微微敛了几分怒气,见有人双目不转的盯着自己的后背,他骤然一惊,伸手抓起衣衫将身子一罩,粗声吼道:“看什么,来俩管事的,跟着我,去向侯爷说明情形,谁要是胡说八道挑起事端,本小侯第一个饶不了他!还不走——”他说完从人群中穿行而过,那两方人马的带头者这才跟着他一并向外而去,直到到了孟昶龙面前,才面露诧异之色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侯爷!侯爷终于回来了!求侯爷速速想办法将将军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