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响动,冷绯柔霍然回过了身去,白少卿背着方文正一步步从密林之中走出,见到冷绯柔,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然随即便将头一低,道了一句:“回去吧。”便与之擦身而过,离去了。
“少……卿……”冷绯柔看不清他背上那人的面容,可是,却看见了那一路滴落的血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唤了那人一句,便连片刻的停留都未曾换回。白少卿走的很缓慢,因为他的双膝很痛,可是,他却依然执拗的背着方文正,既没有向冷绯柔交代,也没有向她求助,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坚持什么,或许只是因为方文正给他带来了希望,一个回到大家身边去的希望,所以,他非带他走不可。
那一路走得何其艰难,白少卿的双手指背也在渗着鲜血,那是他方才用手背砸在地面的结果,他的双膝在行走中有了刺痛,方文正已经失去了知觉,每走一段,白少卿都要停下脚步将他拼命的往上搭,冷绯柔跟在身后,几次想要施手,却都被他避过了。
白少卿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他与方文正或许都未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们彼此站在对方的面前,竟没有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不是因为仇恨不够深,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就算死,都无法化解他俩之间的恩怨。
霍华看见那一幕时十分吃惊,白少卿与冷绯柔大早出去玩,却冷汗涔涔的背回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换做是谁都会诧异,而更令霍华难以忍受的,却是那人的身份。
“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为何还要带他回到这里!将军,你可忘了咱们三万兄弟是怎么死的了?这个人的话怎可当真——他当初能用狼群来演苦肉计,如今让你打一顿又算得了什么!难道真要他亲手取了你的性命你才会醒悟——”霍华神情激动的抓住了白少卿的双臂,狠狠的对着他吼道。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冲出龙门峡谷时的情形,队伍中了埋伏,士兵与马匹被火药炸的四分五裂,处在边缘的他侥幸躲了过去,白少卿因想让大家逃离而选择断后,却也由此避过了一劫,当时他被气浪掀翻摔下之后,是吴副将与剩下的兄弟们将他与旁人对换了铠甲,然后让自己带着他骑着马儿逃离的那里,吴副将他们用性命为自己与他的逃离争取了时间,这才让俩人最终活了下来!
如今这害死大家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将军却将他背回来,还让自己去医治他!
“我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以告慰各位兄弟的在天之灵,将军如今要我救他,我做不到!”霍华说完将双臂一甩,愤然的背过了身去。
“我有自己的理由,霍大夫,只要你将他救过来,我将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给众位兄弟一个交代,你信我!”白少卿说完忍痛站起身来,走到霍华身旁轻声恳求道。
力竭而怠,白少卿此刻已经十分疲倦,可是,若方文正所言非虚,那么现在在那敌营之中便还有两个与侯爷府密切相关的人需要他去营救,虽然他不奢求这么做能够消除自己的罪责,可就算为此付出了性命,也好过这般苟且一生。
“你当真还信他?”
白少卿回头看了方文正一眼,然后对着霍华重重一点头。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相信方文正刚才在自己的双拳之下,其实是真心一心求死的,虽然从始至终他都不明白方文正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让自己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地,可是方才那一个时刻,那人是真真正正的在求死,所以,自己相信他这一次绝非是耍诡计。
“好,我信你,也希望你最终不会让我失望!”眼见白少卿忍痛坚持的模样,霍华禁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将头一摇,回身往了床边而去:“拿了我的药箱过来,我救他!”
“呀,竟又下雪了,这北方的气候果然寒冷,都已经三月多了,以前在冷香楼的时候,公子早就吃上新鲜的桃花了。”弦伊俏笑着仰头去看漫天的雪花,然后将手中白狐大氅抖了一抖,走到无瑕身边将之一裹,道:“出来透气可记得要披上这个,好不容易这烧才退下去了,可不敢大意了,否则那人又得逮谁折磨谁了。”她说的自然是这两日在船上呆得无聊,却又不敢闹腾公子,由此便抓了一堆人陪他操练的孟小侯爷了,倒也不知他是什么筋骨练成的,这么寒冷的天气,他竟每日都要跳下江去畅游一番,自己一人不算,还揪了旁人一起游,现在这五艘楼船并三艘艨艟上的人都已经对他避之不及了。
“他是他,我是我,谁要跟他搅在一块了。”无瑕望着远方,透着孩子气嘟囔道。这几日因为双手被裹,他什么都不能做,那人便连换药都挑了他熟睡之时悄悄进行,就是怕他趁机反抗,每天吃饭也是喂食,如此这般,令他早已不耐,而白炎怕他刁难,平常竟都避开了他,让他便是有气都没了地方去撒。
“我的好公子,咱们大家现在也巴不得你快点好起来呢,小侯爷避着你,大家就得避着他,哥哥这两日都船上船下跑得不见了人影,我看小侯爷再这样折腾下去,不到九原,这船上的人都得不堪重负跳江逃生了。”她说得夸张,然那人倒的确是这般顽劣的性子,无瑕想到了众人被他整得狼狈不堪的模样,竟忍俊不禁低头笑了起来。
“完了完了,我本不想过来的,可为何一看你笑便双腿管不住了,先说好,你生气了可不许打我。”身后传来了那人欠揍的笑声,无瑕眉头一蹙,眼角向后一瞥,敛起笑容冷冷道:“不想过来便不要过来,要我不生气实在很难,除非你现在将我的双手解开,否则你最好不要踏入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说完又回过了头去,白炎见状冲着弦伊做了一个鬼脸,示意她离去,然后嘿嘿笑着到了无瑕身后。
“你当真舍得打我啊……”脑袋往无瑕的颈窝处一蹭,白炎以一贯的无赖作风挑战着那人的耐性,无瑕本梗着脖子不去瞧他,可被他那一蹭闹得发痒,想要推开他,却奈何双手不便,左推右搡之间也不知为何便被他扣入了怀中。
“孟白炎你给我远点,这里是什么场合,也不怕遭人笑话,你在干什么!”口中话语被那人一个凑身惊得扬了调,无瑕双颊霎时绯红,白炎直挺的鼻梁轻轻摩挲着他的颈窝,一下,一下,让他的心头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
“好香,你说这花神庙里供奉的十二花神,那三月桃花会不会便是你。”
“松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松手!”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说让你松——手……”
“无瑕,我们成亲吧……”
风掠过耳畔,扬起了万缕青丝,无瑕站在船头,下颌磕在白炎的肩膀上,怔怔的望着远处的江面,沉默不语。
似乎只是幻听,因为那话柔得仿佛是江风吹过发出的呜鸣,白炎轻轻的搂着他,用那温暖的身子给予着他依靠,那呼吸在耳边撩拨,令他心慌意乱。
“无瑕,我——”
无瑕突然有些惊慌,他仰起头,从白炎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却不敢去看他,只是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个返身便要逃离。
“无瑕!”那声音再次响起,无瑕的脚步不由自主的一顿,当听见那人的话语再一次清晰明了的重复之后,他逃了!
“无瑕,我们成亲吧!”
心砰砰乱跳着,无瑕疾步冲入了舱内,然后将门紧紧关上了。
成亲!那是自己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奚昊可以跟缠绵成亲,是因为他们皆无牵无挂,也没有任何阻拦,可是,自己跟白炎不同,白炎是大晋的小侯爷,自己却是大晋的死敌冷公子,就算自己现在不顾一切的跟在他身边,与他共同御敌,一起进退,可水火不容的身份终究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他抛不开一切,自己也抛不开一切,如此苦苦挣扎在夹缝之中的彼此,拿什么来给对方终身的承诺!
身子狠狠的抵住了舱门,无瑕仰起头,想要抑制住心酸的泪水,却在那揪心的痛楚之下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白炎,不要恨我,无瑕心中有千百个愿意,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够说得出口。
你我现在都只是在争取相处之中的那一点点幸福,就算它再卑微再渺小,却都让无瑕心存感恩的去感动与珍惜,可是,那承诺太重,重得让人承受不起……
“无瑕,我知道你在听,我也知道你心中的感受,我知道你心里在说愿意,可你口中却不能答应。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你身上背负的东西有多重,我只是要你记得,无论将来怎样,你姬无瑕,永远都是我孟白炎最爱的那个人!一生一世,来生来世!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一旦许出,生死不换。”
指尖轻扣,无瑕哽咽着将双手摁在了舱门上。那是一道无法看见彼此的墙,因无数的无可奈何而将两人生生阻隔成了两端,纵如此,他们的内心却依然紧紧的贴着彼此,无论墙有多厚多高,都无法阻隔思念与爱念!
“痴儿……”
“我孟白炎,只为你一人而痴!”
那两人便那般傻傻的站着,一人在这头,一人在那头,落着泪,许下了永不磨灭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