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玉德十分警惕的望着屋内众人,当发觉除秦篪之外,其余众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之后,便沉默着不再说话。秦篪深知他的性子,然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他拐弯抹角,示意大家都出去之后,他郑重其事的说出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了!”
那怒吼声穿透纸背传到了门外,白炎与无瑕站在栏杆旁,皆低着头不说一话。
这情形大家早都料到了,从秦篪所述其姑父的性格来看,他若不生气倒显得奇怪了。门内寂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秦篪压低嗓音的恳求之声,一旁众人皆有些按捺不住,白炎却只抓着无瑕的手呵了呵气,然后轻轻揉.搓了起来。
“手好冷,让弦伊再给你加件衣裳去。”
“指尖总是凉的,不用去了。”知道他怕自己担心,有心想要将自己支开,无瑕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将身子往他怀中一缩,道:“你身子暖,沤着便是。”
白炎本心中十分不安,如今被他这一缩闹得一笑,忍不住放宽了心,将双臂微微一紧,道:“好,总之有你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怕?你孟小侯爷又何曾怕过什么。”那本只是一句玩语,然却在说完之后沉默了下来。
人总会有怕的时候,无论在人前有多坚强,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都会有伤心落泪的一刻。
“你忘了你弟弟是怎么死的?收拾你的东西,立刻给我回九原去!”
房内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到了遏制不住的地步,白炎回身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将手一松,却不料无瑕竟先他一步往那门边一靠,道:“等着。”
白炎疑惑不解,正待相问,无瑕却反手一推,入了么门去,然后竟“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无瑕?!”白炎十分诧异,他回头去看弦伊,弦伊见状摇了摇头,再往旁去,弓也满面疑惑,见众人皆不明所以,白炎不再询问,因无瑕让他等着,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在了门外。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谁都不知道无瑕进去跟简玉德说了什么,可是那人的怒火却渐渐压制了下来,语速虽依然很急,然刻意的低了很多,不再咆哮。
白炎在门外踱着步子,宗宝端着茶盘送来了热茶,大家却因焦躁不安而无一人喝下,又过了一会儿,听得门内传来了脚步声,白炎心头一动,上了前去,只见秦篪打开门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小侯爷请进!”
无瑕正与简玉德面面相坐,脸上神色淡然,看他入门只将头一回,轻声道:“白炎,简大人有话问你。”
“简大人!”白炎恭敬的将手一揖,对着简玉德行了一礼,简玉德见状脸色微霁,起身回了一礼,然后却看着白炎不说话,许久,才又道:“你便是成乐的小侯爷,威武侯爷的儿子。”
“正是。”
“说起来,我与侯爷也算旧识,当年先帝征战之时,简某便在先锋营中,后来天下平定,便回了祖籍原州,后又入了水军。”
“原来简大人与我爹爹当年同随先帝征战,如此,白炎应尊您为世伯!”白炎说完又是一揖,简玉德听他说话,眼底不禁闪过了一丝讶然。
“我回到原州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出来过,倒是听说侯爷依然四处平定战乱,还听说,他的儿子性子十分顽劣,恶名在外,朝野上下众所周知!”
白炎闻言未加辩驳,只微微一笑,道:“但凡权势地位皆为人觊觎的大户人家的孩子,长大都极其艰难,夭折者不计其数,白炎自小顽劣,在爹爹棍棒之下成长,因为劣性让人敬而远之,倒是长得这般牛高马壮,说起来,也是一种福分。”
他说得极其隐晦,然以简玉德的阅历,马上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的确如此,自己那孩儿岂不就是原州水军当时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怪只怪自己当初太固执,不听旁人劝,以为只要是朝廷秉公处理,自己的儿子最多也就是充军流放而已,谁知,等到的,却是一纸处决的判书!
见他脸上神色瞬息万变,白炎禁不住看了无瑕一眼,无瑕未曾言语,只对着他轻轻一眨眼,然后低头去抿桌上的热茶。简玉德站了片刻,突然一叹,道:“我简玉德一片忠心,却奈何月照沟渠,方才无瑕公子所言极是,简某回首这一生,竟当真可笑得可以,我今日听得左何镗与宋俊谋二人说到这南和酒楼便十分担心,此刻听来,倒的确如他们所言,大有文章。我问过左何镗楼船的行进路线,他却一再推脱,拒不说明,若果真如你们所言,那楼船上的粮草竟是相国府通敌叛国送给外邦的粮饷,那么,我简玉德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白山已经沦陷,如今我爹爹生死未卜,无数的白山将士下落不明,相国府却要用强征的粮草去支援赫博多的军队,陷我大晋子民生死于不顾,世伯,这天下不是他武家的天下,无辜的老百姓也不该为他们的野心白白葬送了性命!以前皇上受他掌控,无力对抗,如今少将军莫寒与一批有志之士回归朝堂,大家都有心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如今九原边关战乱不断,若赫博多突破九原防线,相国府与之里应外合,只怕,将来百姓便会陷入水深火热,难以周全,我孟白炎今日在此请求世伯为了黎民苍生,助我们盗取楼船,将赫博多的铁骑阻在这九原之外!请世伯应允。”白炎说完竟双膝一屈,径直的跪在了简玉德面前,然后重重一叩。
“小侯爷请起,简某何德何能,能受小侯爷如此一拜。”见他叩拜,简玉德急忙躬身去拉,小侯爷孟白炎桀骜不驯,顽劣至极,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其性,如今他竟能自降身份,向简玉德行如此大礼,便冲着这份诚意,简玉德也无法再推脱他们的请求。
“唉,罢了罢了,简某这数十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到头来却落得妻儿双亡的地步,看了那么多黑暗的内幕,也厌倦了,朝中穷奢极侈,湛湎荒淫之辈比比皆是,我大晋若要强盛,必须从内到外推陈出新,脱胎换骨,如今我便随了你们这群年轻人,也轰轰烈烈的干他一回!来日死了,去见了篪儿的姑母,也不至于无颜以对!说吧,要怎么做!”
屋外依然飘着雪花,屋内却已经热血沸腾。依照白炎等人的计划,入夜他们便会带着宗宝做好的牌子混进楼船,那楼船高十余丈,上下五层,可载兵三千,然因粮草占据了位置,所以每一艘船的兵力都削减了千余人,明日粮草装载完毕之后,会由十舰之长的简玉德首先率第一艘船离岸,然具体情形因左何镗未曾告知,他如今也是一无所知。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简玉德扫了一眼屋内,白炎见状答道:“共七十余人,皆是武功很好的练家子,三十多是我带的御林军,还有三十多人,是无瑕所带的影刺。”
简玉德点了点头,来回踱了几步,道:“上船皆需要腰牌。”
“不出片刻,宗宝兄弟便会送来,另外,连带水军的军服,都一并备好了!”
简玉德一听禁不住赞许的笑了:“很好,你们考虑得倒很周全,因为左何镗其人十分谨慎,若是没有牌子,就算是我都无法带人入内,本来我还担心这个,如今看来倒是完全没了必要,当真是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白炎笑着皆了下一句,众人一听也都笑了起来。
见这些人便要深入敌腹,却依然这般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简玉德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回,他抬头去看秦篪,见到他俊朗挺拔之姿,想到自己的儿子若是还活着,也当是如此一翩翩好儿郎,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酸。
“简大人不必伤怀,秦大哥忠孝两全,便也如简大人的儿子一般,俗话说上阵不离父子兵,咱们此次一定能够马到成功,来日在姑母坟前,简大人大可坦荡荡面对,不会再愧疚于心!”
“说的好,今日遇得公子与简某说这一席话,解开了我多年来的心结,如今便是身死沙场,我简玉德也无愧于心了!你们将东西准备一下,天色已经不早,收拾完毕便随我一同上船!”
“好!”
所有人全都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房间,各自去准备东西。无瑕回到房间,让弦伊将药丸随身携带,然后脱下外衣,敞了衣襟,令她重新换药。
“无瑕。”白炎随后入内,见他宽衣换药,忙回身将门一关,阻了凉风。
“无瑕,有件事情,我——”
“若是想让我留下,便不必再说。”无瑕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也不去睬他,只让弦伊过来换药,白炎见状到了旁边帮忙,看他那肩头对穿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不禁松了口气,然后又道:“此次上船吉凶未卜,你的伤口随时都需换药,还有,你的身子……”
“孟白炎,你可是要惹我生气。”姓名直呼,便代表了那人很生气,白炎看了弦伊一眼,弦伊却吐了吐舌头不敢搭腔,急忙忙的换好了药,便听门口传来敲门声,弓在外道:“衣服跟牌子送来了,丫头,给公子换上吧。”
“哎!”弦伊开门接了衣服和腰牌,无瑕起身之后将白炎一推,道:“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无瑕。”
“走不走!”无瑕说完作势要打,白炎忙伸手将他手腕扣住,道:“说实话,你今日与简大人说了什么?竟会让他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无瑕听他问正经的,也不跟他闹,甩开了手,走回了桌旁:“我看秦大哥心事重重,所以便问了一问,才知他担心姑父愚忠朝廷,会发生若当年那般之事。”
“莫非便是方才他所说妻儿双亡之事?”
“简大人为人耿直,却在原州水军中受到排挤,他的儿子当年也在军中,因为宋俊谋欺辱良家女子,他气愤不过,带人与之起了冲突,那场械殴涉及颇广,最终闹出了人命,简大人本以为事出有因,且双方都有责任,朝廷定会酌情判决,是以没有听他夫人的话上下打点,结果……”
“结果他的儿子却死了!”
“他的夫人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不久之后病逝了。”
“那么你今日是如何将他说服的呢?”
“白炎……”无瑕唤了一声,笑容之中透出了苦涩:“我不过是帮他了解了之所以会造成如今这般局面的原因而已,朝廷腐败,民不聊生,每一个有双眼能视万物之人都有目共睹,又何须我说什么。”
心知再说下去,便会牵扯到令两人极力避免的矛盾之源,白炎急急的退了身,竟有了惶然之色:“我去换衣服,完了咱们上船去。”
看他走得匆忙,无瑕心头更加苦涩,弦伊在旁看了一叹,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我无法弃他不顾,弦伊,我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好笨,笨到每天只想看着他便好,我努力的不去想我跟他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那一切便不存在,便不会阻挡在我跟他的面前,可是,每当夜静更深,形单影只之时,我便害怕得想哭,我不知道……不知道若是有一天,我要离开他,又或者千军万马之中,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他,我该怎么办!”
“公子呐……”
双眼轻轻一闭,白炎在门外无力的仰起了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