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尚在叶尖,阳光透过薄雾照射着寂静的以丹城,无瑕带着弦伊下了楼,今日他们便要离开以丹,进入川西古道,是以起得极早。小二哥疾步迎上,脸上神色有些奇怪,嚅喏了半晌,拱手一揖道:“公子,门外有人等您,已经许久了,小人本要来通报,可……他们说,不让打扰了公子休息。”
小二哥边说边去看无瑕脸色,早上他去开门时,被门口齐整的队列吓得差点摔下台阶去,那些士兵着装皆不是地方上的装束,极其威风,带头的那个将军见他开门,将他唤到跟前,问可有一位金丝覆面的公子带着一个丫头来投宿,自己说有,然后准备去叫人,却不料那将军扬手制止了他,说,公子休息重要,他们就在外等。
听了小二哥的话,无瑕脸上神色渐渐凝重,脚步一顿,然后越过小二,几步到了门前跨出了门去。
听见响动,云岚回过了头来,看见无瑕的那一刹,脸上一喜,上前一揖,道:“见过公子!”
无瑕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禁军,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云将军——莫非皇上还不肯放过公子,让你带兵来捉人么?他究竟要将公子逼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弦伊说着便要往外冲,云岚见状身子一退,道:“公子误会了,云岚奉皇命在这附近督发灾粮,两天前接到京中飞鸽传书,说公子会从此处经过,皇上令我备好车辆,等候公子,送公子出以丹,入川西古道。”
眸间一动,无瑕抬眼望向了云岚,含着诧异与不信任,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
“公子瞧。”云岚身子一让,一辆马车静静的停靠在街道中央,赶车的见无瑕靠近,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道:“属下见过公子!”
“鬼翼?!”
鬼翼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到了无瑕面前:“皇上给公子的信,请公子过目。”
信笺打开,那人熟悉的笔迹跃入了眼帘,无瑕低头看着,渐渐沉默。
弦伊在一旁忧心忡忡,她不知道皇上究竟写了什么给公子,正待相问,见无瑕将信笺合起,淡淡道:“走吧。”说完率先走向马车,鬼翼伸手想要扶他,却瞬间反应过来,缩回了双手,弦伊见状忙急急跟上,经过鬼翼身旁时瞥了他一眼,鬼翼却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伸手接了小二哥递来的缰绳,将赤霄栓在了车辕边。
“云将军,无瑕告辞。”车帘打下,无瑕退身坐进了马车内,云岚手一挥,身旁将士纷纷闪开,马车前行,那队伍也跟着前行,出了以丹城,行进数里,进入川西古道,身后人马才住了脚,看着那马车渐渐消失眼底,最终不见。
见无瑕在车内发呆,弦伊自觉无趣,掀帘而出,坐到了鬼翼身旁。
“你们家皇上又耍什么手段,公子本快放下了,此刻却又闷闷不乐起来,倒来的是你,若换了别人,我就一巴掌推下去,摔死他。”
鬼翼扬眉一笑,道:“皇上便是料到了你这丫头的脾气,好歹咱们在蒲州也共患难一场,你倒不至于如此对我。”
“唉,也不知怎么的,公子性子这般淡然,偏偏就总是招惹上这种纠缠不清的情感,我现在对你们家主子可是半分同情都没有了,他若还想公子回他身边,做梦!哼!”
车外两人低语,车内那人却再次打开了手中的信笺。
炫白的纸面只寥寥四个字:“等你回来!”
会吗?
清脆的撕裂声,那信笺在手中渐渐化为雪花,随着扬起的车窗掠过的清风,纷纷扬扬一路向后撒去,不留丝毫痕迹!
站在小侯爷府的后院,那人仰头去望旁边院子的桃树,然后一个飞身越过了围墙,轻轻落到了那头的院中。
自从弓走了之后,这小筑便彻底废弃了,起初还能看见相国府的人盯着此处,然现在连他们都已经不再出现了。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小侯爷轻轻摇了摇头。
连他们都已经放弃了,因为知道无瑕不会再回来了……
脚步轻抬,穿过院子,进入了自己曾经到过的那房间,房间内依然空空荡荡,小侯爷站在房中抬眼四望,房间曾经的摆设似乎又回到了眼前,一桩一件,慢慢填满,那人儿坐在桌旁静静的写着字,听见自己靠近,回眸一笑。
“无瑕……”
手伸出,那幻影霎时消失了,小侯爷落寞的缩回了双手,自嘲一笑。
郑国现在在郑哲主手中发展十分稳固,形势一片大好,无瑕……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小侯爷——小侯爷——”
院子那头传来了叫声,小侯爷回头看了看空荡的房间,然后返身离去,随着房门的关上,屋内再次回复到了一片沉寂之中。
“人马都准备好了?”
“莫将军说,皇上不过要找一个借口将小侯爷弄回身边,川西的兵力充足,驻守的军队是莫老将军的旧部,所以咱们只带着一千人马过去便可。”南宫热河将乌骓牵到小侯爷面前,小侯爷轻轻拍了拍乌骓的头,回身对站在门口的雪蕊道:“雪蕊,你家公子现在很安全,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在东都未免孤单,我跟莫大哥说过,他会派人来接你去云雾山庄,瑜琳姑娘在那里,小雨茉也会被送去,你在那里有人照料,我也能放心。”
雪蕊闻言眼中泪光闪烁,道:“却不知公子何时才会回来,小侯爷只管去,雪蕊会好好呆在云雾山庄,等着你们大家。”
小侯爷点点头,回身对南宫热河与白泽道:“走吧。”
飞身上马,三人出了东城门,排列整齐的御林军早已等候在城外,待那三人出现,队伍紧随其后,向着川西疾驰而去。
“少爷,可否要派人去?”城墙之上站着两人,见队伍远远而去,方冲站在一旁问着那人。
武飞云冷冷一笑,道:“随他去,皇上想让他重回御林军,不过让他去做个样子,皇上现在心思愈发深沉,朝堂之上又有莫寒和苏品拓力挺,当真越来越棘手,孟白炎重回御林军已是定局,咱们犯不着为这无谓的挣扎伤脑筋,还是好好盯着点粮草的运送。”
“是!”
说是去川西围剿,其实上报的不过只是小股匪类打家劫舍之类的事情,只不过聚少成多,与其让其形成洪流,不若在尚未成型前将之扼杀。小侯爷因知道其情形,也知就算自己到了,也不过呆在川西军营,等匪患清除,领了他人之功上报朝廷,行那无功受禄之事,是以一路慢行,南宫热河与白泽每日跟在他身后当真极其不耐,但那人便是个磨人的主,你越是不耐,他便越是我行我素,走到最后,那一行千人竟都成了游山玩水之辈,每日悠哉悠哉,倒也清闲自在。
“噗通——”
随着那入水声,那人健硕的身子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然后仰头浮于水面,静静的闭目养神。
天色已晚,因人数众多,晚间众人皆是在野外扎营,九月天,秋风渐凉,那人却总是在众人睡去之后找到河流畅游一番,缓缓的水流撞击着身子,令他无比安心。
耳听有人从水中靠近,小侯爷双眼微眯,不动声色,这种时辰,能来闹腾他的,当只会是那两人。
双脚骤然之间被那两人一拉,小侯爷身子一沉,刹那间被拖入水中。耳中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小侯爷睁开双眼,正待挣开那两人的束缚,耳中却突然间掠过一声尖锐的鸣响,然后眼前忽明忽暗,便仿佛有什么在将他思想和感觉拉扯一般。他停止了挣扎,那两人却相视一笑,向着水面浮去,冲出水面,南宫热河向白泽狠狠一击水花,道:“你猜他吓到了没。”
白泽嘻嘻笑着,道:“谁让他平日里总这么整咱们来着,也让他尝尝苦头。”两人嬉笑着围着那人入水的位置游了一圈,然后渐渐发觉不对,对视一眼,一个猛子扎下,皎洁的月色透着碎光反射着那人依然悬浮的身影,见他竟依然如刚才那般一动不动,南宫热河与白泽霎时慌了神。小侯爷睁着双眼静静的立在水中,黑色的发随着水波荡漾开来,那突然之间失去神智的神情让那两人不知所措,游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南宫热河与白泽拼命上浮,当那两人双手碰触到小侯爷身子时,他的双眸一动,仿佛突然之间醒过来一般,然后嘴一张,吐出一串气泡来。
三人从水面窜出,皆深吸了一口气,小侯爷尚未缓过神来,便被南宫热河一把揪住了衣襟。
“你是不是疯了?刚才那算是个什么情形?你是想淹死在水里吗?”
“难道不是你俩将我拉下去的吗?”小侯爷冷冷回了一句,挣开南宫热河的手,一个跃身,再次没入水中,顷刻浮出,向着河岸游去。南宫热河与白泽呆呆的浮在水中,皆因那人的态度不解,明明是他自己竟在水中失神,当时的情形便仿佛他在看着眼前的什么东西,因而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可是,他却不愿提及,很明显的逃避了自己的问题。
与白泽对视一眼,南宫热河道:“小侯爷以前没这种情况,以后他再下水,咱们一定要多加注意,万不可让他出了纰漏。”
白泽点了点头,抬眼看向河岸,小侯爷已经上了岸,没有向两人望上一眼,而是径直拿起岸边衣衫离去了。
不对劲!
他定有事瞒着大家,他在水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侯爷走了一段,终于住了脚步,就那么怔怔的站在原地,想起了刚才在水中一瞬间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
那是陈忠带着自己从一条船上跳入水中的情景,依然是逃命,永无止境的逃命,自己不知道那追捕者究竟是谁,可是陈忠所说的那句话至今仍在耳中回荡!
“主子,您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要拿回这本该属于您的江山!”
那声音在脑中渐渐扩散,回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小侯爷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头,痛苦的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面拼命忍受。紧咬的唇渗出鲜血,那咸味渐渐弥漫到整个口腔,然后突然之间回响没有了,如同一种抵触性的撤离,消失得一干二净,小侯爷松开已经咬得破裂的唇,身子一偏,便那般倒在地面,极其疲惫的仰望着星空,慢慢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