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当恩怨各一半 我如何圈揽

夜色中的大理寺灯火通明,明明聚集了如此多的人,却意外的寂静得可怕。

从大堂匆匆而出一列人马,随着带头那人的拂袖而去渐渐隐入夜色。

莫寒站在堂前,眸含冷意,看武凡中脸色铁青的带人离去,他回身望向了大堂中倒着的那人,看着他依然圆睁的双眼,微微叹了口气。

“莫将军……”

霍兖被刚才那一幕震到,努力咽了口口水,走到莫寒身边道:“此事,该如何向皇上回禀。”

那李颂在被武相逼迫道出幕后主使之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口中会说出孟白炎三字,就连莫寒自己当时也觉得小侯爷此次当真难逃,却不料李颂突然望着武相大笑了几声,然后竟当场咬舌自尽。

莫寒伸手抚上了李颂的双眼,道:“想来你也不甘,为那人卖命,却要落得这般下场,不愿再次被他利用,却又无法道明真相,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反抗了他,倒也算是条汉子。”

堂上众人见最后竟是这般结局,皆心头唏嘘,现在最重要的一人已死,既无人证明此事是小侯爷所为,也无人证明此事与他无关,倒果然如从前所料,只怕小侯爷当真要如当初的赵括将军一般,被囚在这大理寺中了。

莫寒兀自站了一会儿,返身对白少卿道:“你去相府附近看着,我觉得事情定有隐情,这李颂虽然也非善类,但终还算有骨气,若他当真有何不得已的苦衷,咱们也算为他尽了一份心,至少他这一死,小侯爷的罪名无法落实,也暂时得以安宁了。”

“是!”白少卿领命而去,莫寒望向霍兖道:“霍大人将今夜之事详尽上书,想来武相也翻不起大浪,此事到此虽然不清不楚,却也算了结了,只怕小侯爷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这大理寺中出不去,万事,还有劳霍大人了。”

霍兖拱手一揖道:“下官定好好照顾小侯爷,请莫将军放心。”

莫寒踌躇了一下,终还是去了后院看小侯爷,入了院子,才发觉那人正坐在栏杆上仰头看着明月,听他进门,没有回头,只微微一笑,道:“事情了结了?”

莫寒微微一叹,道:“没想到那李颂竟当场咬舌自尽,如此一来,此案成了无头公案,武相动你不得,却也令你依然背负嫌疑,只怕要在这大理寺呆上一段时间,待事情慢慢淡化……”

“我懂。”那人依然在看着天上明月,笑道:“月色好美,莫大哥,你说,无瑕那边的月色,也是如此美丽吗?”

“你又在想他了?”

“想,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小侯爷收回眼神,修长的眉头微微一扬,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呢喃道:“可是,我却又期盼自己不要见到他,因为我若没见到他,就说明他与我之间的身份对立还没有到达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离我越远,我们之间的这份情便越能有挣扎喘息的空间。可笑,这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可笑的局面,矛盾得让人便要发疯了。”

莫寒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眉间眼底掩不住的痛苦神色,难过的别开了头去。

“或许有一天,事情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小侯爷自嘲的低下了头,轻声道:“不用安慰我了,无瑕的个性我太了解了,要他放弃复仇,抛开责任,简直……”小侯爷口中话语顿住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莫寒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国仇,家恨,从小到大都在追捕中苦苦求存,要让自己活下去,还要让追随自己的人活下去,没人知道那么一个纤瘦的人儿是怎样做到的,而此刻,他所辅佐的郑太子已经顺利登基,成了大郑天下的主子,成了他的坚实后盾,万事皆已经具备,他会为了他自己的情感而放弃一切吗?

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莫寒也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倔强如他,就算是双眼泣血,足底白骨森森,他也不会退却吧!

无瑕哪!

相国府的后门打开了,两个侍卫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手中拎着一个麻布口袋,袋中不知装了什么,竟在微微的颤动着,白少卿俯身屏息,悄悄跟于身后。

如此深夜,这两人带着东西要去何处?

跟在身后七弯八拐了好一会儿,白少卿倒有些糊涂了,因为那两侍卫竟径直来到了东都的酉水河畔,在岸边顿了顿,将麻袋拎起,随意的对着河中一抛,然后站在岸边看袋子沉入水中,又四下望了望,才返身而去。

身形如箭,白少卿一跃入水,他的心头泛着疑惑,却更多的是惶然。

那袋中有东西在动,定是活物,若是家禽之类,为何要深夜鬼鬼祟祟跑来丢掉。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恐惧,白少卿不知自己为何会涌现这种感觉,他的直觉是,要尽快找到袋子,尽快将袋子中的东西拿出来。

水下十分昏暗,白少卿拼命的向着袋子掉入的地方潜下去,一种莫名的窒息感撞击着他,他感到自己的双手竟在不由自主的颤动,终于,一团黑色的阴影出现在了前方,他一个挺身向前窜去,麻袋入手,身子一轻,径直上浮,然后提气跃出水面,飞身回到了岸边。

双手在快速的解开袋口的绳结,当绳结打开的那一刹,白少卿倒吸了一口气,差点落泪。

袋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凌乱的湿发覆盖着脸颊,双眼紧闭,无声无息,白少卿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然后将那孩子抱出置平,趴下听了听心跳,双手叠加按在她的胸口有节律的交替按压与松弛,发间水珠随着他的动作而甩落在孩子稚嫩的脸上,看孩子依然没有动静,他又将孩子反转抱起,搭在肩头,顶着她的腹部快速的来回奔跑,孩子的双手无力的耷拉在他的身后,随着奔跑而撞击着他的身体,令他的心中泛起疼痛。

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他们竟也不放过!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才一会儿,白少卿已经无法分清虚实,手中的孩子让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从前,当年自己被那群盗匪扔下船只的时候,应该也是这般大小吧,被水淹没的一刹那,那种感觉让自己不能回想,那种满眼突然只剩下黑暗与窒息,然后无限下沉的恐惧感到现在还是这般的鲜明,耳畔似乎又传来了那些人放肆狂妄而残忍的笑声,在脑海中回荡,回荡……

突然,身上的小人儿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声音,白少卿身子一顿,然后欣喜若狂的放下她,抚着那满脸水痕的脸颊轻声道:“醒醒,孩子,醒醒。”

那孩子咳着吐出了许多水,睁开了双眼,眼神涣散的望着白少卿,茫然无措。见她醒来,白少卿身子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就那么跌坐在孩子身边愣愣的望着她,直到夜风吹得那小小的身躯颤抖不已,他才想到她此刻需要温暖。伸手将孩子抱起,白少卿一个顿步,向着大理寺疾奔而去。

大理寺中的男人们乱成了一片。

虽然有过很多设想,却没料到用以威胁那李颂的,竟是如此一个脆弱的小生命。

孩子被簇拥在温暖的被子中,小侯爷就着容博手中的碗舀了一小勺热水缓缓喂入孩子口中,孩子似乎还未从那惊魂不定中回过神来,只是愣愣的张嘴将水喝下,在那温热的暖流中,孩子颤抖的身子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白少卿坐在屋外的墙角,低垂着头,浑身湿衣尚在滴落水珠,他既不动,也不说话,只默默的坐在那里,莫寒出门见他那模样,心头一叹,走了过去,与他并肩坐下,望着天空,道:“当年爹爹将你从河中救起,你似乎也才这么点大吧。”

白少卿的身子终于动了动,他抬眼望了望房间的方向,喃喃道:“今天看着他们将麻袋丢下河的那一刹,我觉得仿佛是自己又被丢入了那死寂一片的河面中,那种恐惧,黑暗与窒息,让我战栗至今,我无法想象那孩子在口袋中挣扎的模样,一想,就……”

那在沙场上浴血搏杀都不曾掉下一滴眼泪的男子此刻却如孩子般落下了泪来,莫寒伸手在白少卿的肩头狠狠一扣,道:“你做得很好,我记得你很怕水,可是你今天救了这个孩子,少卿,你很了不起。”

白少卿先是一愣神,继而发觉自己当时竟就那般跃入了水中,似乎对水的恐惧随着那种心急如焚而消失殆尽了,思及此,不禁抬头看了莫寒一眼,然后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

莫寒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去换了衣裳,那孩子缓过神来,会想见到你的。”

白少卿的动作却随着那话语一滞,蓦然回头,脸上竟现出了一丝慌乱。

那孩子跟李颂是什么关系?李颂是自己抓住的,而现在又已经死了,自己又该怎样面对那孩子?!

小侯爷伸手擦干孩子的嘴角,将被子掖了掖,柔声道:“好好睡,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孩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稚声道:“你们是爹爹的朋友吗?爹爹说,他一定会来接我的,他什么时候能来看我?”

看着孩子那期盼的眼神,小侯爷眸间一酸,无法面对,只能别开头,道:“你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让你好好的……”

“爹爹是不是死了?”孩子突如其来的话令小侯爷身子猛的一颤,他骤然回头,看着孩子道:“谁说的?”

孩子推开被子,坐了起来,泪水顺着稚嫩的脸庞落下,哭道:“娘亲死的时候,爹爹说,娘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都不能来看小雨点了,叔叔你现在也说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不是爹爹也死了,是不是小雨点现在连爹爹也没有了。”

孩子伤心的抽泣若尖针刺入了小侯爷心里,令他泛起疼痛。

爹娘都死了,那这孩子岂不是就是孤儿?!就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他们竟也忍心将她抛进河流之中!

白少卿静静的站在门口,当听见小雨点那伤心的哭声时,他发觉自己的心被种稚嫩打得粉碎,无力挣扎。

是自己,是自己抓住了他的爹爹,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脚步突然向后一退,门框的碰响惊动了屋内的人,小雨点抽泣着回过头的那一刹,白少卿竟慌乱得返身便要逃离,那孩子却从床上跳下,径直奔向他,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道:“叔叔,带我去找爹爹,我知道是你救的我,我看见你的,你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小雨点一定听话,不吵不闹,只要你带我去找爹爹,求求你啊,叔叔。”

小雨点哭喊着,双手紧紧的拽着白少卿的衣摆,仰起的小脸上伤心欲绝的模样让人不忍去看,白少卿站在原地,竟使不上力气去挣脱,他回过身,蹲下去,拭去小雨点脸上的泪珠,道:“你乖乖听话,叔叔明天带你去看爹爹,爹爹累了,去陪娘亲了,小雨点乖乖睡觉,要不然爹爹看见会伤心。”

小雨点听了那话居然双眼一亮,小脸上依然挂着泪珠,却拼命抑制了哭泣,道:“小雨点听话,去睡觉,叔叔明天带我去看爹爹。”说完竟果真转身进了屋,爬上床,然后使劲的闭上双眼,似乎害怕因自己不睡明日便果真无法见到爹爹一般,小侯爷叹息一声将被子给她盖好,轻轻拍着,不大一会儿,小雨点终于头一歪,睡去了。

看着那小小的脸庞,屋内几人皆静默不语。

一夜之间,这孩子便成了孤儿,且还在鬼门关前转了一趟,她实在已经很累了,所以才会如此入眠,可是,明日睁开双眼,她的生活还得继续,她将来的道路,又该怎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