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县医院搬迁到西山麓,花木丛中一片白色院舍俨然,虫鸟之声相闻。华源水悠悠从前面蜿蜒流过,两岸建成江滨公园,亭阁、花圃、雕塑布局颇具匠心,县医院便显得幽静而不冷清,远尘嚣而不孤独。
今天,医院连接县城的宽阔平坦的水泥大道不再人影稀落。步行的,骑车的,手中提着礼物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人心所向,他们中大都奔向4号楼303号病房,那里一定是住着劳苦功高、深孚众望、不同凡响的大人物,连医生和护士也都这样认为,可能是荣退乡里的老红军或者京城路过华夏的党政大员。县医院住过最大的官是县委杜青山书记,也没见过这么风光。
其实,住在303号病房的正是阮旺局长。
阮局长是前天住进医院的。
他得的是华夏县人说的富贵病叫高血压。据说这种病常常在关键时刻发作,而且常常能助人一臂之力。
阮局长常得这种富贵病住院。
半年前他就曾经住进来,挑的也是303号病房。他一旦住院,就有许多人来看他,亲戚及亲戚的亲戚,朋友及朋友的朋友,最多的还是下级及下级的下级,当然也有直接的上级和不那么直接的上级。有刻薄人说,当官住院是为了收礼发财,阮局长说狗屁不懂,发财啥地方不好发来这地方发,和鬼抢金银钱是不?阮局长他不图财,他有时候是韬略,如当年叫梅文夫主持工作,有时候是养晦,坐山观虎斗以便分而治之,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收集大量信息,比如半年前换届的关键时刻。半年前,万般无奈他住进303,第二天就获得一条有关换届的准确信息而迅速采取了十分有效的措施。而前天,他确实是高血压复发,舒张压直奔血压计最高刻数,迟到医院半个钟头说不定脑袋就要爆炸。他打算住上一段时间,最好住到换届前夕,让那些要地皮的钟副书记的表哥、郭县长的侄儿,还有中宣部副部长的姨表妹的小姑丈,统统见鬼去吧,未见得这些官僚和皇亲那么没人性跑到病床前叫我签字画押?哼,待政局分明我再押上砝码,大华实业有限公司的贺副总是个精灵女人,这娘们儿昨日的笑容太深沉、太阴险、太有蕴意,她似乎晓得我的良苦用心。
截至昨日,该来探望的大都来了,连那块茅坑里的石头郝官也不敢不来,虽然空着手夹在人群中但也算是到了。阮旺从来只需记住几个没来的就知道谁谁谁来了。
刘明敏也来了,他是跟庄欣欣一起来的。他们是坐局里的尼桑来的。车沿华源河岸公路徐徐而行,江滨公园虽初创不久尚未绿树成荫繁花如锦,到底也是一种景致。傍晚的天气凉爽宜人,刘明敏建议弃车步行,庄欣欣说“正合孤意”。
刘明敏衣袋里装着一盒冬虫夏草,体积小好藏而不失贵重,拿不拿出来还可见机行事,比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可谓颇具城府。他见过人家到省府大院送礼,就是去他家小楼的,也都一点不显山露水,华夏人太不文雅,送礼生怕别人不知晓,即便庄欣欣,也提着两罐雀巢奶粉,晃荡晃荡地引人注目。刘明敏为此建议车不要返回,载两包奶粉先去医院。两人为此说笑了一回。
刘明敏和庄欣欣已经很说得来了。这个丰腴、结实、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性感徐娘,一定和梅文夫老兄有浪漫情史!刘明敏每次听到庄欣欣为她的梅副打抱不平就冒出这样的想法,就像心中有一只泉眼被掘开不冒都不行。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只肥润、生猛、味道甜鲜的美人鱼,和尚庙里长大的猫也未必能忍受住这个诱惑!美人鱼呀美人鱼,如今就在自己身旁活蹦乱跳呀,不容许你不意守丹田修性成佛!
“喂,头儿,夫人回去啦?就来两天,看得紧紧的,也不敢介绍认识认识,交个朋友,是怕以后隐私泄露或者吹枕边风呢?我们梅副也一样,都同事几年了还不让肖华夫人来单位,生怕被人勾了吃了似的,以后是肖华自己冲破樊笼来了。”
“瞧你说的,她没请假,得赶回去上班。下回吧,下回一定介绍给你当朋友。”
“哈!下回?下回就更不敢喽,怕夫人误会,怕夫人了解情况,怕夫人约法三章什么的。男人呀,都这样?”
“你男人也这样?”
“他敢?”
“就是嘛!”
“那可不一样!他东南西北跑生意,顾得上么?”
“大富婆!”
“富个鬼,我们公证了合同,夫妻财产各归各,他赚大钱我不分份,他亏本我不承担,井水不犯河水。我给了他充分的人身自由,你不给,管得到么?”
“所以他也给了你充分的人身自由?”
“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样?”
“但有一条是一样的。”
“哪一条?”
“都是人!”
“哈!最不一样的恰恰就是人这种怪物!”
庄欣欣的思维有时活跃得像跳蚤,从这个话题一蹦跳到另一件不搭界的事情。
“同事多年,可是一直到现在,我才破译梅副生命的密码。”说罢庄欣欣长叹一声,追思般地望着前方,仿佛身随华源水悠悠东去已经看到逝去的三界六道,读懂了迷界中的生死轮回似的。
“我喜欢听你说话,颇有见地,蕴含哲理,也许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从来没有一个领导这样对我说话,头儿,你很会讨女人欢心。”
“你不喜欢?”
“假话我当然不喜欢。”庄欣欣的思维又忽地一蹦,说道:“你夫人很端庄,气质高洁,可谓别有风韵,是一种我们这座小城看不到的美丽,真的真的,不是吹捧不是吹捧。你头儿很有眼光,当初肯定手段非凡,这种女子不易攻克,可一旦攻下,一辈子不变心跟你海北天南。”
“哟!欣欣你不简单,果然都让你说中了!”
“她是梅副的同学,你也是?”
“啊?不不,我不是。”
“她和以前我们这里的一个人很相像。”
“哦?”
“像极了,我们梅副第一回遇见,从楼上追到楼下,追出大堂,还站在门口久久发痴,像贾宝玉丢了通灵玉佩。”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居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伤害我!刘明敏盯了一眼庄欣欣胸前凹凸有致的优美曲线,心里想,就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才会如此永葆青春!
“原来梅副认错人了,那个女人叫李星云,是华西大酒店玫瑰夜总会经理。后来梅副和她关系不错,公安局怀疑她与梅副的死有关系。”
“后来呢?”
“据说梅副死后没几天,她不知所往。”
记者的职业本能,使刘明敏把庄欣欣说的“公安局怀疑她与梅副的死有关系”之后的空白,用联想、推测和判断填满。
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她又绕过来的一席话就是要落在杨一鸥的匆匆来去这件事上面。刘明敏又盯了一眼庄欣欣,不料却和庄欣欣迎来的目光相撞,仿佛听见火花迸溅的噼啪声,而庄欣欣的微微的笑容里也分明有几分刻薄、几分狡诈。这就是她破译的梅文夫生命中的一个密码?这娘们儿是梅文夫的知心,得防着她一点,别他妈自作多情!刘明敏不由得又迁怒于梅文夫,既然是明白了“白鸥终不染红尘”,又何必“除却巫山不是云”呢?
“你们去桃花岭,有没有遇到梅老道?”庄欣欣又不知想到什么了。“就是梅副的伯父。”
“有人猜他云游四方去了,那个‘三国通’梅向峰则说他是上北京告御状去了,没沉冤大白是不会回来了。”
“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人物。”
“愿闻其详。”
“他一直想为梅副雪恨,说梅副不会自杀,肯定是他杀。最早他寄了一大包材料给公安局,尽是些梅副小时候看过的《三国演义》与《道德经》什么的,还有梅副讴歌家乡,羡慕伯父闲云野鹤的生活,以及归来读白云采野菊看南山的诗词曲赋几大本。公安局说这些材料有说服力但不能作为证据。不久前,他又写一封信给我,叫我务必亲自转交办案的周召阳科长。信里说,一日黄昏,暮云四合,他在梅夫人姑宫前闭目打坐,截断人间是非,渐渐进入‘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境界,恍兮惚兮之际,一座高楼隐约出现眼前。他看见高楼凉台上浮现一个人影,双手撑在护栏上沉思。一会儿人影的背后又出现一个黑影,悄悄靠近前来。突然,说时迟那时快,他看黑影一躬身子,双手抓起人影的双脚,使劲向前一掀,人影猝不及防,双手松开护栏,身子往前一扑,整个人头朝下跌落高楼。他一声惊叫魂兮归来,但见梅夫人姑宫摇摇晃晃如水中倒影,两耳阴风飒飒,涧泉声声呜咽。他说那是梅夫人姑来了,来告诉他文夫是怎么被人推下凉台的。我拆开信也是黄昏时刻,看得我浑身冷嗖嗖地起鸡皮疙瘩。周召阳科长看了信后微微一笑,说小庄你看呢。我说虽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也不失为一个侦查方向。周科长当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后自然也没有下文。”
“知子莫若父,听说梅老道视侄儿如己出,他的判断有其道理,倒很符合教科书的正统说法,人的性格决定命运,而性格则由家庭、环境、教育、社会等诸多因素所决定。”刘明敏长叹一声,站住脚,也双手撑在河岸边的护栏上,对着悠悠东去的华源水沉思着说道:“梅秀莲也让我们看了梅文夫的一些楹联和诗词。可以看出梅副是一个很有欲望的知识分子,既想当学者、作家,又想当官,既想‘铁肩担道义’,又想‘妙手著文章’,还美其名曰‘求取人生最大值’。这就注定他自己才像小狼一样,苦海无边。”刘明敏忽然记起当年与梅文夫摊牌时,梅文夫讽刺他的话,摇了一下头说道:“有一则故事,小狼问母狼:‘世间啥最痛苦?’母狼回答:‘想吃老虎最痛苦。’梅副才是小狼。但是,这也不能怪梅副,就是陈副、林副、黄副什么副都概不能免。三千年来中国文人墨客,有几个不怀抱治国平天下之志?为此他就要失去一些甚至许多本真,学会做戏。有道是官场一张网,就要在网中苦苦挣扎。这种人一时想不通也是可能的,但梅副不会。每个人都一方面野心勃勃地争取着、抢夺着,另一方面又在消极避世寻求解脱,这是中国人的一种本能的宗教倾向。桃花岭就有一个很浓厚的道家文化圈,梅副在他的诗词中多次流露与世无争的辞官归隐的情绪。他在《姑宫默想》中写道:‘何必要遂平生愿,学青梅煮酒,强装笑脸,以色事他人,倒不如独善其身,早日归来,结庐宫前,读山水,读白云,读清风与明月,读桃花与莲蕊。’他还想写一部警世之作束之高阁,流传后代。桃花村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梅副会自杀。”
“最受打击的是梅老伯母。”庄欣欣也像刘明敏一样,伏在护栏上,思绪也随着华源水悠悠流向过去的岁月。良久,她抬起头凄婉地说道:“梅副是个‘父母在不远游’的大孝子,有一回市里有出国交流名额指定给他,机会难得,他就因为母亲感冒放弃了,就这一点,他也不会自杀!他要是知道老母亲为他的死头发全白了,脸都缩成核桃干了,两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都会从棺材里跳出来赶回家,还会自杀?”
“是呀,要是没有梅秀莲,可怜她老人家就寸步难行呀!”刘明敏若有所思地说道。“老人对儿媳肖华好像意见不小。”
“肖华这个人呀,怎么说呢?对老人还是孝顺的,听说老人眼睛胀痛,就赶紧去桃花岭,好说歹说劝老人来县医院治疗,老人怎么也不来,说怕再也回不去而死在外乡,提出让孙儿回去陪她一段时间。孩子在念书呀,哪能回去呢,肖华当然没答应。后来我听说,是肖华请了县医院的眼科专家去桃花岭。可是来不及了,是青光眼,说眼压超过极限,不可逆转的眼疾,再也治不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转过一座拱式石桥,有一片茂盛的小竹林。阴影下隐约可见一对相拥而坐的青年男女身影,偶尔传来压抑的嬉笑声。
“肖华这个人心肠其实不坏,就是太粗心,不懂得体贴人,还爱猜疑。她和刘秋萍是同乡姐妹,本来挺好的,梅副和刘秋萍是上下级常来往,她就怀疑上了,后来还和刘秋萍老死不相往来,再后来有点改善了,梅副和刘秋萍却莫名其妙同一个晚上走了,她能不有想法?看来要留下一个千古奇案。”
竹林里的那对青年见有人走近前来,站起身转移别处去了。庄欣欣望着他们的背影苦笑着说道:
“肖华就是这点不好,她也怀疑人家秀莲。人家秀莲是梅副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伙伴,未必就有那种事。再说,梅副是什么人?一个只顾自己形象不管别人情感的正人君子!连这种男人都看不住的女人就得检讨检讨自己!笑什么?我说得不对?男人寻花问柳,女人红杏出墙,都不是孤立的事情。有见解?哈,头儿你别表扬,心里说不定讥笑我哩。我呀,有啥说啥,无遮无拦,玻璃人,透明纯净!你别笑,还真让你猜对了,肖华也怀疑我,听说背后还骂我狐狸精哩。我和梅副绝对冰清玉洁,只不过我们许多观点看法相同,我敢为他说公道话而已。唉!谁人背后不说人,咱俩今天河边漫步,说不定也有人眼红哩!”庄欣欣自个儿说自个儿笑,忽然,思绪又一蹦跳,问道:“你去桃花岭,见过梅秀莲那个魔盒吗?”
“就是那个有机玻璃蚕茧?”
“是的。”
“看过,就在梅副遗像前放着。”
“那是他的心爱之物。”
“很精致的一件艺术品。”
“说来奇怪,本来无论你从哪一角度看,蚕茧都会蠕动,像活的蚕茧一模一样,可是梅副死了,蚕茧也死了,一动不动。我和肖华去看梅伯母那回,秀莲说,一天夜里,听到‘啪哒’一声,好端端放在盒座上的蚕茧自己会落下地去。从此蚕死了,再也一动不动了。老伯母说,那是梅儿的魂,梅儿来了,把魂带去了,这样在天上才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庄欣欣说着说着眼眶里闪烁着莹莹的泪光。
“不知化蛾,还是化蝶?”刘明敏感叹着说道。
“当然是化蝶!”
“他终于化蝶归去,留下一个茧壳!”刘明敏以同意的口吻说,“那就是一团丝,一张网呀!”
庄欣欣听了抬起头来,莹莹闪烁的泪光化成两泓幽幽荡漾的涟漪,嘴角两边浮现慰藉的微笑。女人大都信命,庄欣欣但愿生死有命,贵贱在天,不要痛苦,不要悲伤,不要害怕,也不要愤怒,不要高兴。
“头儿,你真的信是化蝶归去?”
刘明敏看了庄欣欣一眼,良久才说道:
“按民间传说,是这样,好人化蝶,坏人化蛾。”
“难道说,真的像梁山伯和祝英台?”庄欣欣自语似的说道,继而又摇摇头。
“梁山伯是个憨厚之人,祝英台可就聪明乖巧喽!”
庄欣欣盯着刘明敏,好像他要讲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再憨厚的男人也有自己一部人生故事。”刘明敏接着说道。
“是经验之谈?”
“何况那个聪明的李星云,就没故事?”
“你们男人,是一部读不懂的书。”
“是你没耐性,没读到最后一页。”
庄欣欣听了半晌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半山上一座荒凉的碑石上,好像在遥望过去那一段悔恨的岁月似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那还不是最后一页么?哦,也许我真的是没耐性。”
刘明敏看见庄欣欣的目光如同天边流云飘飘忽忽,半天没收回来,自认为他已经读懂了这个女人的某些章节。而这个女人的某些章节是和梅文夫共同书写的,也许是才子佳人,也许是旷男怨女,也许是侠肝义胆,但终不是千古绝唱,绚丽缤纷的梦幻随着凉台魂断惊醒了,只剩下河边伤感的叹息。
华源河水自西山湍急而下,在前边的石堤上跌成十几条瀑布,夕阳下彩练般美丽。
桃花岭之行,刘明敏对梅文夫人生的某些章节,也有了悟道般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