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市里对玉龙县派驻庞大工作队,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打黑、扫黄、反走私专项斗争。梅文夫被抽调担任“扫黄办”主任。有一回,郝官去县城玉龙镇看他,但见墙上挂着玉龙县地图,桌上电话机就有三部,铃声不断,把个急性子的郝官晾在一旁老半天。郝官无意中发现老朋友的一个侧面。他居然敢把鸡毛当令箭,你看他电令交警某中队几时几分务必赶到某座大桥,拦住几号车辆详细检查的斩钉截铁样子,你会替他惋惜,他要是去当兵,一定能当将军。他刚停下手中的活,面对瞪着眼睛、愣愣地站在一旁的郝官,其中的一部红色电话机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郝官清楚地听见对方大嗓门嚷叫说他们拦到一辆军车,怎么办?郝官的心也提起来了,只见梅文夫略作思索,问道:
“你们人多还是他们人多?”
对方在电话里回答:
“我们人多。”
梅文夫听了毫不迟疑地下令:
“那就查,要是查出证据,连车带人送到队部来!”
“你这是冒险的干活呀!”郝官担心地说。
梅文夫吐了一口气,笑了笑回答道:
“在其位,谋其事,负其责,担其险。没办法,要不,就回家写小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郝官感叹道。
“我也捏一把汗呀,你看看我的手心。但愿是借军车转移赃物,最好干脆就是冒牌军车走私。”
来到右边休息室,梅文夫的心仍然没有平静下来。他倒茶洒了一桌面水,叫郝官坐下自己站在窗下,明显透露出心中的烦躁不安。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等待一个不祥的消息。好在是知己,半天没说话也不会尴尬、拘束。
终于电话铃声响了,梅文夫冲进办公室。
“好,好,好,太好了!太他妈的好呀!”
连粗话也喊出来了,斯文人少见的兴奋,郝官也感动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电话里,说是冒牌军车转移光盘。梅文夫回到休息室,似乎茶不解渴,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喝个底朝天。他坐在郝官对面,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三个多月来的“扫黄”趣事。这时又来了一个请示电话,他的队伍发现一条光盘生产线,据可靠消息,是玉龙县一位副书记的弟弟开的厂子,查不查呢?梅文夫双眉紧蹙起来,一脸严峻神色,沉思有顷,而后对着话筒有板有眼地说道:
“一个县委副书记,绝对不会同意弟弟开这种生产线,肯定瞒着他。我们查的不是副书记,而是他弟弟,请记住这是我的原话。”
“查不查?”对方又慎重问明确。
“当然要查!”
“那就查?”
“是的,查吧,有事情我会负责。”
“梅局座,你算老几呀?”郝官站起身警告道:“你得小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梅文夫也提着心无语良久,而后苦笑一声说道:
“让你来,怎么做?也许你会干得更果断。古人说,无欲则刚,我无所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万一死无葬身之地,看在老朋友份上,你家责任田给二尺见方足矣!”
“我不给,我干吗要给?”
“那就让大海收下我的孤魂吧。”
“也只有大海有勇气。”
“你太不够朋友!”
两人对视,忽然异口同声哈哈大笑。
工作队撤离一年以后,一天,郝官与梅文夫出差玉龙镇,踏进那条被人称为“水街”的民主路,立即引起一场骚乱。正在进行黄色影碟交易的人见到梅文夫,拔腿就跑,一边喊叫“来了、来了、来了”通知同伙。顿时,人群和一些店铺轰然大乱,车辆堵塞了,三轮车竖起前轮,骂声、叫声、喇叭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郝官先是疑惑不解,后来恍然大悟,大腿一拍,叫道:
“他妈的,梅文夫这只纸老虎,还有余威哩!我还真想不到!”
“唉!一介书生有啥余威?当时纯粹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呗。”
“这世界肯定是哪里出差错了,同样一个人,一张红头文件就成虎,又一张红头文件就变成狐甚至变成狗,而且还是哈巴狗!”
梅文夫不想回答这个世界性难题,他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勇气和岁月痛心疾首:
“才一年哪,一年哪!”
整整一个上午,梅文夫都垂头丧气的。回来的路上,还对郝官没头没尾地说道:
“主要是长效机制没建立,常规管理跟不上!”
不久前,全国长篇小说座谈会在厦门召开,作家们要求来闻名海内外的玉龙镇看看,郝官奉阮局长之命带他们参观。近百号人马散在大街小巷之中,天黑了还召集不回来。其时玉龙镇强买强卖之风甚盛,书呆子们敲定价格后又想更便宜,违反了买卖规矩,被店主们缠住,吵架、威胁、动手动脚的现象发生了。郝官急电向阮旺局长求救,阮局长回电:“赶快叫梅副,赶快叫梅副!”他忘记梅副替他去省城开会了。郝官终于和梅文夫联系上了。梅文夫打了个电话给玉龙镇个体工商业者协会的会长,协会人马全体出动,分兵数路,寻找作家。他们对店主说:“这是梅主任的客人,梅文夫,记得吗?‘扫黄办’主任。”店主立即换上笑脸:“哦,记的记的,是这样的啦……”他们一个劲儿解释吵架的缘由乃是因作家出尔反尔就像外国“番仔兵”一样。
郝官是文人,擅长研究人的心态,今天,他试图向两个来调查案情的刑警,说明梅文夫文化心态的改变和扭曲的因果,也不管人家当警察的理解不理解。末了,还向刑警提出一个人家并不感兴趣的问题:
“让你想象你都想象不出来。梅副当‘扫黄办’主任,当计生、扶贫、征兵工作队长,每次都捧回奖状,可是,为什么他一回到局里就吃不开,活生生一个受气包,整个一童养媳?”
刑警还是笑笑而已,仿佛他讲的是盘古开天的故事,他们要他还是回过头来,讲一讲梅文夫死去的那一天上午到市青少年宫参加市文学讲座的事。
郝官说那天上午他们迟到了,市青少年宫请来的几位作家已经陆续开讲。以前来听课的作者似乎比较理智,缺少热烈,提问者少;今天的作者很年轻,一个个像初生牛犊,自信是中国未来的文学泰斗,起码也会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因此递上来的条子出语甚狂。有一张条子居然这样问:
“梅副局长,综观干部提拔,靠的大都是亲戚、朋友、同学、老乡或者说情送礼利益交换,请问你属于哪一种?”
郝官说全场肃静,梅文夫棱角分明的嘴唇抿得很紧,良久才怏怏不乐地说道:
“这是题外话,今天是文学讲座,因此无可奉告。”
“官腔,彻头彻尾的官腔!”有人立即表示不满。“无论什么人,一当上官就要耍官腔!”
会场开始有点乱,哄哄议论声中,有位后来成为诗人的穿夹克衫的青年,站起来摆动双手大声嚷道:
“安静,请大家安静,我看过梅兄一首诗叫《焰火的启示》,诗言志,那一首诗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想奉告,我代他奉告好不好?”
一片异口同声的赞成。
夹克青年受到鼓舞,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一颗、两颗、三颗……\\/我站在县政府楼顶,\\/数天上的星星。\\/一盏、两盏、三盏……\\/我站在国徽下,\\/数大楼的灯。\\/我是借光的星\\/还是发热的灯?\\/夜色,一片迷蒙……”
会场鸦雀无声。夹克青年忽然念不下去了,手停在半空中,依然保持一副猜想似的神情。良久,人们悟出他是忘了词儿,才哄堂大笑起来。
“反正,反正,梅兄是灯不是星!”
紧接着递上来的条子更叫梅文夫浑身燥热,坐立不安,那条子上写道:
“听说你们局的干部大都是老爷爷,你一上任就吃了他们心理不平衡的亏。中国是个论资排辈的国度,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像铜墙铁壁一样厚重,谁碰了谁都头破血流。而且,知识分子走上仕途,只有三种结果,概不例外。第一种,大部分人站不住脚被挤下台去;第二种,一部分人无所作为被同流合污进去;第三种,人数很少,他们跨越自己的知识阶层上去了,成为幸运儿。梅副局长,你是无党派人士,听说你的处境很艰难,不知你会是哪一种人,又作何打算?”
梅文夫一边看条子一边想起母亲到甘霖寺的大雄宝殿为他抽的一支签,那签诗曰:“暗中作事不相同,云遮月色正朦胧,心中意欲前途去,只恐命内运未通”。那起首一句就指出有暗箭伤人者在,末一句更令人心寒:时也命也。一个人的命运确实和时代休戚相关,也许几年后,“老爷爷们”的心里就能接受年轻知识分子和无党派人士来领导他们,但那时自己已经老了,人生最大之悲哀,莫过于此!浮躁的年轻人不容梅文夫沉浸在悲哀中,会场又开始出现骚动。梅文夫后悔今天来讲课,既然走上仕途,就该好好去当你的副局长,可你又凡心不净、藕断丝连,难怪阮旺局长会在组织部长面前说“文夫会是好作家,但不会是好局长”。正当梅文夫面对二百多名青年作者不知如何作答之时,讲座主持人以“题外话不须回答”出面救驾了。
这种事情只要发生一次,这儿就成了泣血之地,这一份伤心无法抹去,而且会随时间的久远藏得更深,酿得更浓。起码郝官是这样认为的。警察怎么认为则不得而知,但他们问得很详细,包括座谈会后和路上的情况。
讲座结束后,一位相好的负责人送梅文夫和郝官到门口,他说“我们原来也请了吕小仁,可他说‘既请吕,何请梅’,颇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意。”郝官哼了哼,梅文夫闭上双眼,仰头朝天,良久才睁开来,幽幽说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就得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