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四十九回(下)

第四十九回:

寇长老喜待高僧,

美猴王再入幽冥

三人听了大惊,忙问道:“此话怎讲?”

悟空自耳中抽出金箍棒,变作毛笔大小,在地面上写写画画,皱眉不语。

玄奘见了,沉声道:“悟空,你的推演之功虽不如镇元大仙,却也比为师与师弟强些,慢慢说罢。”

悟空收了金箍棒道:“这寇长老大作佛事,大吹大擂,早惊动婆罗门上下,婆罗门最恨佛门子弟,又削了他们的面子,寇长老祸事近在眼前。”

八戒一拍大腿道:“猴哥,如此甚是糟糕。不如咱们连夜赶回去看看。”

悟空眼珠一转,四处打量一番,道:“沙师弟,你陪着师父在此歇息,我与八戒回去瞧瞧。”说罢,师兄弟二人半云半雾,直向东奔去。

远远听见呐喊嘈杂声,悟空心道不好,撇了八戒,一个筋斗云翻将上去,只见那寇长老站得笔直,不卑不亢道:“各位大王,够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送终。”那众强人哪容分说,赶上前,把寇长老撩阴一脚踢翻在地,还有人要点火烧房子。

那贼首悄悄道:“大人吩咐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寇老头,莫要多惹是非。”他附在那人耳边悄声细语,自以为无人听见,却不知有人在天上目眦欲裂。

悟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见这伙贼人向城外去了,便也去了城外,晃一晃那如意金箍棒,碗口粗细,在地上恶狠狠的划了七八道。见贼人抬着满箱金银财宝,一边嘻嘻哈哈道:“捞得钱钞无数不说,大人还欠咱弟兄一个人情,今夜真是赚的盆满钵满!”

又听有人喝道:“休要胡言乱语,给大人办事是我等福分,什么人情不人情?”

还有人大大咧咧道:“今夜哪里风流快活去?”

“城南有一个小娘子,容颜十分鲜嫩,身段更是美妙……”

“啊!”“啊!”“啊!”“啊!”

“怎么掉进六七长深的坑里了?!”

悟空脸上仍是淡淡的,他向东瞅了瞅,见天色微白,鸡鸣犬吠,便捏了嗓子长声道:“捉贼了!捉贼了!”

人早去了,那尖细的“捉贼”还飘荡在城外上空。

纵起筋斗云,回破庙中见了师父,懒懒的不爱说话,便将神念印入三人灵台。

良久,玄奘方叹道:“教派争执迫害何时方休!”

悟空摇头道:“师父,此言差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必有勾心斗角,教派之争不过是借口之一罢了。这婆罗门借神灵名义,宣称自己是天竺四种姓里最高贵的,这样他们才能让百姓心甘情愿受他们统治。”

八戒喃喃道:“谁知佛门弟子偏要宣扬众生平等,不光人之间无等级之分,甚至人不比众生高贵,怪道婆罗门慌张了。”

悟空哼道:“他们若够强,怎会慌?好比我东土大唐,佛教,道教,儒教,甚至西牛贺州以西来的景教(与天主教类似),何曾受此对待过?”

玄奘道:“不错,婆罗门早已从最里头腐朽,他们怕了,心里头越害怕,外头就越凶暴。”

悟空总结道:“色厉内荏。”他双手叉腰,茶壶状望着东方,满面愤愤不平。

玄奘忽道:“悟空,你是无前世之人,眼前这苦海天劫,说不准要吃些大苦头了。”

苦海天劫,定境中见前世种种,有道是“静坐人间方数月,苦海不知几世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譬如你今生衣食无忧家财万贯,高高在上,十分瞧不起那些穷苦人。苦海天劫中见前世轮回,你前世是虫鱼鸟兽,是无赖饿殍,是帝王将相,是乱臣贼子……未经历过的一切一股脑冲入灵台,以现代的话来解释,便是“各种价值观冲突混战”,若能将众生修成一生,斩断前世因果纠缠,仅为此世之人,便渡得苦海,修为再上一层,堪破种种化身变换。斩不断,则“渡劫失败,删号重练”。

悟空听了,点头不语。他将手放在胸口,以屏息定神。

忽摸到胸口硬硬一块,悟空扯开领口,见颈子上挂着一枚晶石,似流云,似浪花,玲珑剔透,温润趁手。

悟空摸着它,似感到一声悠远沧桑的叹息。

他转向玄奘道:“师父,弟子未见前世种种,见知未满,堪不破化身神通。你老人家也未经前世,可生下来便有仙家心境,何也?”

玄奘笑道:“在苦海劫中见前世种种见知已满,这是往后修行悟种种化身变换之根基,可未必一定要如此,证见知未必在前世。”

八戒插嘴道:“不错,猴哥,你心境早到了,不然可万万不能百千年钱就成就真仙修为,只是见知不足罢了。”

悟空点头道:“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正是我欲问之道,要怎么行?”

玄奘正色道:“一念之间,你可能见生灵之一世?从生至死,悲喜、趋避、通达、困苦种种。”

悟空答道:“一念之间,难,难,难!”

玄奘笑道:“这便是见知之障,其实众生万相就在眼前。”他双手合十,遥望东方,那是城郭之地,万家烟火。

悟空一愣,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一念之间,足以见生灵之一世!虽不见一人从生到死,可世间有生有死,时刻都在发生。朱门酒肉,馊水沟渠,蛇鼠鸡犬,市井众生,有人喜有人悲,有人驱利奔忙,有人避害闪躲,有人通达富贵,有人困于苦厄。只要神识眼界足够广,一念扫过,清晰可见。众生无别即为一人,众生之遇即为一世之种种,世事俱在眼前。

善行恶念,蝇营狗苟,高楼华厦,勾心斗角……元神清明,看的清楚明白,虽见了许多不欲见之事,可不得不看,不得不超然而观。

悟空听见玄奘道:“此为众生观,佛陀开慧苦、集、灭、道四圣谛,须大法力与大智慧,方能入此观境。”

天下众生……有黑有白,有男有女,有黄土陇头挥泪相送,有红绡帐底爱侣高卧,有人浪荡于花柳之,有人奔波街头为生计着忙……还有老鼠打洞、虫蛹成蝶、鸟雀衔窝、雄猫相斗、鸡犬不宁……象清晰无碍,入境观之,这就是众生之相,前世之我便在其中。

灵台清明不染中,也有悟空看不透、看不明之人。比如水帘洞中,一人一动不动垂手而望,面目模糊不清,庭阙中一道金光温软,就像颈子上的晶石一般……

悟空摸着流云浪花般的晶石,轻声道:“还是要去幽冥中走一遭。”

幽冥界,是世人眼中的阴曹地府、阿鼻地狱。

如今的幽冥,再不是五百余年前拘魂的地府,而是真正的灵台造化之境。不过幽冥界与仙界不同,仙界是超脱轮回的飞升之所,而幽冥界是一世尽再入轮回的轮转之地。地藏菩萨垂帘世间,大神通所及之内,将离世之有灵众生接引入幽冥境。

悟空纵身一跃,直入幽冥。天刑雷劫中带着无数精怪的嘶吼和怨念,险些将他法身击散。才入幽冥,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孙施主别来无恙。”

悟空抱拳笑道:“无恙,无恙!五百年不见,尊者风姿更胜往时了。”

地藏菩萨笑道:“这猴子还是这般说嘴,你西行路上艰苦,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为何事而来?”

悟空道:“以尊者之大神通所及,可曾见寇准寇员外?”

地藏道:“这位长者是个心思通透之人,虽一生做菩萨行而死于非命,却并不怨天尤人。他已转生去了,带着今生未尽的福报,来世仙缘有望。”

悟空望着他,半晌道:“菩萨,何为菩萨行?”

地藏一挥衣袖,悟空忽然发现自己坐上了翠云宫法座,非一时一地,化身于无数道场中,眼前所见应接不暇,万民赞颂功德之声飘然入耳,又伴随众生的祈求与祷告。

世人惧身后之事,在地藏菩萨面前供奉,企图消弭罪业,求福于子孙。

有人再地藏座前求财、求色、求色、求子、求发达。古往今来时事情不同,但欲念所求想通。

有人在菩萨面前泄怨,某某一夜间飞黄腾达,凭什么?求菩萨责罚。某某丧尽天良却逍遥法外,求菩萨让他下地狱。某谋怎么还不死?某某借了我地钱不还,请菩萨咒他。

凡此种种欲念萦绕,定心不得安住。有善念、有恶念,更多的是难言因果对错之常念,比如某男仰慕某女,可是某女心向他人,于是某男祈求菩萨成全。

怎么成全?众生之祷告,世上无一种大法力能满足,菩萨又该怎么办?

耳中不是一个一个人依次的祈求,而是千万念合一应有尽有,折射世间众生态。

忽听地藏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悟空又道:“度一切苦厄。若无苦厄,则养生以尽天年。”

此话一答,眼前所见又有了变化。

仍是万念合一,却不在菩萨座前,而是法眼所见时间众生各种念。

咒骂和怨——这世上恶人横行,锦衣玉食,为非作歹,残害忠良,为何不下地狱?

有人立下誓愿,要扫荡一切障碍,按自己所想创造一个世界。

更多失望不满,不满境遇,不满父母,不满祖宗,不满家国,不满神佛……今日何至于此,不能立足世间扬眉吐气?我为什么生在这样的世间,凭什么?

凡此种种欲念交织,齐于灵台呈现难以评说尽处,正是这世间众念纠缠、限制、冲突,推动了世间历史前行,造就了各种“功”与“业”。

世上众生合一,呈千人千面,而一人之行,亦可见多人多面。

悟空想起五百年前,地藏,路西法,还有……偷入幽冥地狱,于那十八层地狱之上,地藏开口喝破:“观世人如一人,合万念成一念,自然洞明。”

眼前一切俱归虚无,悟空拍着地藏菩萨肩道:“菩萨,如此多谢了,不如跟老孙去花果山饮一盅,如何?”

地藏道:“你师父可在等你。”

悟空摆手道:“不妨,师父已知。”

地藏问道:“谁人告知?”

悟空笑道:“老孙的化身。”

水帘洞前,有人低声笑叹:“悟空,恭喜你堪破化身变换。”说罢,轻轻抚摩着颈子上另一枚晶石,宛如一片流云,一朵浪花在手心中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