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

曾闻蝶入庄周梦,

孰分石猴与小空

杨戬垂手而立,一言不发。忽然一震道:“老君已证太上忘情!”

悟空也发觉了。

原本是风尾中传来之音,此时居然不是来自于任何地方,而就似灵台中的自言自语。这种感觉相当熟悉,离开灵台方寸山时,就有一模一样的感受。

李耳、老子、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终于不可见了。像菩提祖师一般,突破三生万物,修成了传说中不在亦无处不在的太上忘情之境。

杨戬喃喃道:“……老君……已然求证了太上忘情。怪道他自称太上,原来太上忘情之境真是存在的。”

他有些失魂落魄,忽然僵住了。原来,悟空不知何时贴在了杨戬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脸颊轻轻的、轻轻的磨蹭着他的脊背。

这个拥抱,令杨戬在日后一直念念不忘,又茫然失措。当悟空从身后轻轻地靠上来、贴上去,脸颊和嘴唇摩擦着他的后背,一种暖洋洋、麻酥酥、无言、难言又不可言的喜悦涌上心头。

当日他们在守藏室后静立了不知多久,也许有几个时辰,也许有几天。悟空也搞不清为什么要抱住杨戬,想抱,于是就抱了。

傍晚的斜阳红彤彤的摇曳着,将两人合二为一、浑然一体的黑影投在地上。只见斜阳渐落凉意渐生,只听悟空的心脏在他背后搏动。悟空的呼吸与心跳一般平静,宛如一道火光,一丝电流,令杨戬如痴如醉,似梦似幻。他的手像有生命的蛇,自动地寻到了悟空的手,小心握住。直到悟空用含着微微笑意的轻柔语调对杨戬说:“你怎么僵硬得像块石头。”

杨戬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沉入了更深的梦境。他转过身,以同样轻柔的动作抱住悟空,把头低下,埋进悟空的肩窝里。彼此的呼吸喷洒在对方的脖子上,懒散,沉默,甜蜜。杨戬深深地吸一口气,一股奇异的、仿佛带露新采的花果香气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还掺杂着酒一般辛辣的芬芳。

这个简单的拥抱定格成为他们永恒生命中不灭的一刻,定格在生命最深处,再也无法抹去。即使他们后来为各自所发的宏愿兵戈相向,即使两人之间横亘着五百年的分离……都无所谓了,都没关系了。

将南瞻部洲的南半边清理了一通,悟空想回花果山歇歇了。不用说,杨戬定是随他回去的。

这一回,也不知在花果山盘横了多少岁月。山中一年四季花果常新,草木长青,不知岁月。花果山极大,其中灵气充沛,山川秀美,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蜜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加之花果山的风水正合四洲,一座山镇住了四大洲的龙脉,端的是修行的洞天福地。而水帘洞则是花果山的灵枢所在。

回去之后,一向坐不住的悟空一改往日行径,老老实实去了洞中闭关。幸亏有个杨戬陪他,否则猴子不把水帘洞翻过来便不姓孙!

列位看官,你道那猴子好端端的闭关作甚?原来他见剩余的龙筋和龙骨不能再耽搁了,须得尽早处理。他先将龙骨粗粗炼化,将其中两根半成品给了青蛇和九尾。本以为龙乃蛇的克星,青蛇用这根龙骨肯定得费上一翻工资,谁知他用着极为顺手,毫无半分不适。

悟空心道:这青蛇自以为是蛇,也太妄自菲薄了。

杨戬到底比悟空有经验,他告诉九尾和青蛇,身为异兽,自己身上的部件本就是上好的天材地宝,等修为有成后即可自行炼化,用起来最为得心应手。

见这两只小妖瑟瑟发抖的模样,估计是怕悟空顺手拔了他的毛,剥了他的鳞去炼制法宝了。

悟空看出了九尾和青蛇的心思,故意龇牙道:“你们若闯了祸犯了错,老孙绝对网开一面,不把你们打回原形。只拔了九尾的九根尾羽,剥了青蛇的满身鳞片,如何?看老孙多么慈悲良善,还不快快谢恩?”

自顾自说着,两只小妖已经吓得缩进地里了。

花了一个月工夫将余下的龙骨龙筋炼化成可以长期保存的材料,悟空宛如开了锁的猴儿,翻着筋斗出了水帘洞,对杨戬叫嚣道:“杨二郎!俺老孙好久没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了!快来跟老孙过过招!”

杨戬笑眯眯道:“被打得跪地求饶时,莫要怨我。”

悟空吐舌道:“谁被谁打得满地找牙还不一定哩,看棍!”

二人一路打下花果山,打至东海岸边,原本平静的海面叫他俩搅得波翻雪浪、潮涌银山、泡沫飞溅、天昏地暗。如意金箍棒和三尖两刃枪上下翻飞,只见两条虚影。

斗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两人对望一眼,齐齐罢手,相对大笑。正笑间,脚下一软,脚踏的丹崖削壁,受不住二人的法力冲击崩……塌了。刚大战千余回合,正放松时,脚下的地面居然消失了。两人猝不及防,杨戬双臂一伸揽住悟空,两人无比丢脸,顺着坍圮的石块滚将下去。

悟空与杨戬被埋在石块中,犹自笑得浑身酸软、提不起法力来。笑了不知多久,二人捂着肚子、磨磨蹭蹭地爬出来,悟空靠着杨戬的手臂,杨戬整个人压在悟空肩膀上,哈哈大笑,笑声不止。

笑着笑着,眼前一花,一块银光闪闪的扁圆形物件从石堆里滚出,顺着海滩滚入东海。悟空一招手,那扁圆物骨碌碌地滚将回来,悟空拨弄着左看右看,又以金箍棒敲击,不得要领;问杨戬,饶是他见知丰富,也瞧不出所以然。悟空不解,只得按照惯常的炼器之法将其提纯。

这块银疙瘩愈来愈小,待炼化成寻常梳妆镜大小,便不再变化了,在半空中滴溜溜乱转。悟空嫌这面银镜太过单调,便顺手将一根龙骨焊接上去作为手柄,以一整片龙鳞贴于背面,又将绣花针大小的金箍棒,在背面刻上传说中的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样。

杨戬见悟空玩的不亦乐乎,灵机一动,睁开金色竖眼,以竖眼中金光感知镜面内部的物性。过了大约四五个时辰,杨戬将这面镜子递给悟空,脸色如常,眼中却有隐隐的笑意蔓延。

悟空接过镜子摆弄道:“二郎,瞧你这表情,定是搞了什么鬼花样捉弄老孙。你说学什么不好,偏跟老孙学捉弄人。”

杨戬露齿而笑道:“这叫近朱者赤,近猴者皮。”

悟空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孙才不怕。”说罢便向镜子里看去。

镜面雾蒙蒙的空无一物。悟空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毫无变化。于是以灵觉探入,忽然大惊失色,双手一抖,镜子“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杨戬笑道:“看见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猴儿罢?我将天眼妙用融于镜中,专照仙妖本相。”见悟空一言不发,眼神恍恍惚惚,脸色阴晴不定,杨戬大惊道:“悟空?悟空?你在镜子中看见了什么?”

原来,悟空于镜中所见的,不是现下绿袍金发的样貌,亦不是数十年前金毛小猴像,而是——

T恤衫,牛仔裤,小麦色的皮肤,巧克力色的头发和眼睛……是他穿越之前、二十一世纪的孙小空模样!

杨戬急忙凑过来,像镜中看去,镜面空无一物。镜子是悟空发动的,旁人自然看不见里面的影像。杨戬满面担忧,满腹疑窦,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把悟空拉进怀里抱住。

过了不知多久,悟空终于幽幽地开了口,仍倚在杨戬怀里未动:“二郎,我有个问题须请教你。”语气也不复往日的飞扬跋扈、傲气嚣张。

杨戬点点头,悟空有几缕发丝蹭到了他脸上,面颊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难受。

悟空指着镜面道:“我年少之时,做了一个穿越两千六百年的大梦。”说罢指尖在半空画了个镜面大小的圈,圈中是一个年刚弱冠、笑容有点狡猾有点坏的小青年,在杨戬看来,打扮的十分怪异,却神采飞扬。

杨戬在悟空耳边低声道:“这便是两千六百年后的你?跟眼前一般好看。”

悟空不接话,自顾自道:“不知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此时我亦不知是梦是醒。两千六百年后的我,了解了很多千年前的历史,也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事,一件件应验了。”

悟空不知用语言如何形容下去,只好将乱七八糟的信息直接印入杨戬灵台。

孙悟空所困惑的,无非是穿越者们的共同疑问:既然拥有了未来的记忆,对历史车轮的走向了如指掌,那么此生此世所做的一切,会对现在这个世界产生什么影响?历史会不会因此改变?

悟空受过菩提祖师的点拨,已经从后世中解脱出来,遇事做事。可是这面镜子中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面庞,再次引发悟空内心的震动。

可是对后世的历史,要有为还是无为呢?

如果不去做点什么,却又明知以后会发生无数或大或小的遗憾,总会骨鲠在喉。

倘若想要改变后世的历史、现在的经历,又真的做到了,正如悟空一直在做的一般,那不就等于后来的历史与穿越前所见所知不同。自己穿越前所见所知,岂不彻底成了虚妄。以虚妄去推测未知然后再试图改变未知,荒谬,荒诞,荒唐!

比如悟空一不小心,失手杀了孙小空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的……两千六百年后就不会有孙小空了。没有了孙小空也就不会有穿越,没有穿越也不会杀了孙小空的祖先……

这样一来,穿越前两千六百年后的见知和经历,俱成空幻;还能不能入梦,一场大梦又能否醒来?

或者说孙小空穿越进了另一个平行时空?抑或是……他真的只是在做梦?

梦醒之后,应该还在水帘洞拍摄现场罢。只这梦真能醒来?

悟空望着镜面中孙小空笑盈盈的脸,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荒诞之感。

杨戬收紧双臂,轻笑道:“悟空,我知你离了师父,常有些惶惶不安,其实凭你自个儿的聪明劲儿,未必想不明白。”

悟空一把揪住杨戬的衣领道:“再卖关子,便与你试试这棍!”

杨戬变出一块白手绢挥了挥道:“投降不杀!”认真道:“悟空,你所知的历史中,有什么是你所不愿见的?”

悟空叹气道:“多着哩!据老孙所记,几百年后老孙会偷丹偷酒,大闹天宫……这等蠢事老孙是万万不干的。”

杨戬笑道:“你不愿闹?”

悟空斩钉截铁道:“不愿!”

杨戬笑意更深:“不愿,便不做罢。”

悟空懵了,喃喃自语道:“言之有理……既然有违本心,还要逼着自己闹天宫不成?”

杨戬哈哈大笑,胸腔震动,贴着悟空的脸道:“我原说过你早就明白!”

悟空又一怔,重复道:“早就明白?”

杨戬戳了戳悟空的脸:“记得你常说,莫管他是人,是仙,是鬼神,是精怪,只看他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与人相处。遇事做事,对事不对人。”

悟空眼神朦胧地点点头。

杨戬不再戳他的脸了,改用手指轻轻抚摸道:“这话更进一步呢?不管他是精怪,是鬼神,还是天地,是人世间,是古往今来事,古往今来人。”

悟空眼睛一亮道:“仙人可以推演世事,老孙居然也多多少少知晓未来事。无论是真实经历也好,还是老孙发梦也罢,反正并未发生呢。”

杨戬竖起拇指道:“这就对了!悟空,你提前预知也好,不知所以也罢,并不因而刻意改变所欲所求,也不应矫情行事。想要的便去追寻,遗憾的就去避免,足矣。你并非在改变历史,亦非要维护历史。悟空,你能体会么,我们走过的历程,都是在创造自己的历史,不论在哪个年代。”

悟空恍如大梦初醒。

何为历史?

历史是兴亡更替。

历史是人发展的记录,是记载人的成就、挫折、希望和胜利的漫长卷轴。卷轴上每一道色彩,都是由无数芸芸众生所涂。如今自己从观者变作了画者,就算知道卷轴原本的大概模样又如何?该怎么画,就怎么画而已,又何必怨天尤人?就算之前做了一场大梦,或者此刻仍在梦中,又有什么关系呢!眼前这一切是虚妄又如何?就当做一场大梦罢。这才是修行人的心境。

悟空像开了锁的猴儿,神清气爽,神完气足。一喜之下,不禁手舞足蹈。他将身子一转,从背靠杨戬变为彼此胸膛相贴。两腿盘上杨戬的腰大呼小叫道:“老孙终于从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中彻底、彻底、彻底解脱出来!”

杨戬头一次见悟空笑得这般开心,而他自己那一颗春^心,也微妙地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