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一十八回(下)

第一十八回:

重生发愿欲济世,

哭笑不得初降魔

要不是悟空暗中以神念喝止,杨戬早一脚连人带箱子踹出门外了。悟空从没见过杨戬这般怒气冲天的模样,暗暗好笑,心中有了计较。

悟空走上前抱拳笑道:“这位庙祝大人,不是说山神湖神只受本地香火,不动过路商客么?今天怎么转性了?”

庙祝见这个书童言笑晏晏,比那道士好说话,便笑道:“神意难测,自有他的道理。受神灵垂青,是小哥你的仙福,万万不可错过呀。”

悟空笑道:“祝大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我那道长老爷有点羊角风发了,脑袋不太灵光。不过这箱子未免小了点,劳烦山神湖神再送一口大箱子来,我那老爷的脑筋就开窍了。”

庙祝道:“好说,好说!”遂满意而回。

见那人走了,杨戬恶狠狠地扣住悟空手腕道:“你这猴子,敲诈勒索便敲诈勒索了,怎生连带我也骂?什么牛角风羊角风的?”

悟空嬉笑道:“我祝那人‘寿与天齐’,他居然就这么受了!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他敢惹上老孙,就得自求多福。不过那山神湖神真有趣,为何会看中老孙呢?”

杨戬忽收了笑,怒道:“我看那些精怪多半是有龙阳之癖,断袖之好!”

悟空眨眼笑道:“若真如此,你便替我阉了他们可好?”

悟空自顾自玩笑越开越离谱,谁知杨戬看了他半晌,轻声道:“好。”

悟空眉头微微蹙起来,又对杨戬做了个鬼脸道:“老孙登时开始同情这帮妖魔鬼怪了。老孙跟他们走后,你来接应。记着,能不出手绝不出手,能不现身绝不现身。”

杨戬忽道:“你怕给我惹俗世业力?”

悟空摆手道:“欠不起二郎真君的人情。”说罢一溜烟冲下楼去道:“老孙给自己置办几件新衣,好歹要仪容端正地区见‘神灵’是不?”

杨戬看着悟空,苦笑道:“我早已不打算回天庭,悟空,你又何苦?”

风尾中送来悟空的神念:“计划不如变化快,少担点业力对历天刑总没坏处。”

杨戬亦以神念相答:“那你呢?”

“……老孙不怕!”而后便没了声息。

楚人尚土德,自称炎帝后人,与黄帝同德,尚黄色。谁知悟空回来后,身着一件续衽钩边的玄黑色丝质深衣,腰束一条明黄色丝绦,居然有几分雍容典雅。一双精光四射的狡猾黑眸乱转,显然兴奋不已。见了杨戬,悟空便高声问道:“这件深衣如何?”

杨戬道:“你参照此间人幻化而出的?”

悟空道:“此地乡民皆穿短褐,哪来深衣?告诉你罢,老孙溜进王宫瞧了瞧,嫌黄色太艳,便将碧绿锦袍化成了玄色深衣。”

杨戬笑道:“不错是不错,只这深衣太深藏不露了,未免让神灵不喜。依我看,不如换了胡服,甚至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包裹着毯子去也未必不可。”

悟空朝着杨戬凌空虚踢一脚道:“长袍长袖,上下相连确实不便,换胡服罢。”深衣倏地变成了窄袖紧衣,短靴长裤。

杨戬喝彩道:“好悟空!穿着倍显精神!”说罢上前,将烟云绦变成一条皮质腰带,上穿小孔和青铜环扣,小心翼翼给他系上。

悟空看了动手很勤快的杨戬半晌,叹气道:“好好一位清妙道君,就这样被老孙带坏了。”

杨戬紧了紧腰带道:“跟着你胡闹,也别有一番意趣。”

九尾和青蛇有些郁闷。别误会,九尾不是狐狸,而是一只有着九片尾羽的鸟修成之妖。至于青蛇,他自认为是鳝鱼成精。九尾是附近山河中自感成灵的妖精,青蛇是见此地巫风盛行,从东边来揩油的。他们仗着灵智开启、法力有成而恐吓乡民,谋一处香火供奉之地,顺便受些三牲祭礼。却不敢肆无忌惮,以免引来世外高人出手降魔除妖。他们不惊扰过往客商,也没有什么大恶行,顶多骗吃骗喝。

数年之前,从太行山处来了一伙道士,看样子是四个师兄弟,名叫玄阳子、玄空子、玄明子、玄虚子。这四个人收了乡民的钱,前来除妖。谁知四人看见稍微显弄一下道法神通,便能财源滚滚,比降魔除妖轻松方便,好处又多,便一鼓作气收服了方圆百里的精怪,许诺他们一起飞升成仙,精怪们无不俯首帖耳。

九尾和青蛇便是道士赐的名字,在他们手下效力。

入夜,九尾和青蛇要去接那书童时,暗中嘀咕道:“玄阳子大仙、玄明子大仙、玄空子大仙、玄虚子大仙的胆子未免越来越大了,今天动了一个过往商客不打紧,明日说不准就要动第二个。”

青蛇叹气道:“总有一日会招来仙家高人。”

九尾跟他心有灵犀,续道:“到时咱们如何是好?”

青蛇咬牙道:“先去接了那小书童来。说不定那时咱们已经飞升成仙,便不用怕仙家高人了。”

二妖须臾便至客栈门口,早见一停小轿。揭开窗帘查看无误,便施法让小轿凌空而起,两人驾着云雾跟随两边。

九尾见小轿里久久无声,怕吓了那孩子,揭开较帘温言道:“弟弟莫怕,哥哥施法飞行,稳着哩。”一双丹凤眼斜斜地看向悟空,柔媚的要滴出水来。

悟空吓了一跳,张大嘴道:“……你……你……你你……”

青蛇冷冷喝道:“九尾,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九尾忙摸着悟空的脸道:“哎呀,哥哥不是坏人,你看哥哥长得多好看,怎么能是坏人呢?”

悟空“你”了半晌方道:“……你真的不是姑娘?”

半空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青蛇笑得现出原形,只见青色一条在空中左扭右扭,上蹿下跳道:“……哈哈……哈哈哈哈,我青蛇活了二百五十年,头一次知道九尾是姑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尾也不动怒,仍千娇百媚地看着悟空,笑道:“你若不信,等下了轿子给你摸摸,就知道哥哥是男是女,是雄是雌了。”一个大男人这般媚态横生,按理来讲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九尾却风韵天成,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悟空嬉皮笑脸、装作不懂道:“你摸了我的脸,我也要摸你!”一把捏住九尾的脸。

九尾吓了一跳,却没躲开,反笑道:“这个小书童鬼精鬼精、狡猾狡猾的,真惹人怜爱,比侍奉大仙的那些童子伶俐讨喜多了。”

青蛇没有言语,自顾自地驾着云。

悟空却抬头好奇道:“侍奉神灵的童子?”

九尾笑道:“他们跟你一般,都是被大仙看中,有慧根有福气又仙缘的。弟弟是不是怕人多不受宠?放心,四位大仙瞧见你时便惊叹为天人,到时一定百般怜爱呢。”

悟空左看右看,有些急道:“怎生还没到呀?老……我要下去撒尿!”

青蛇淡淡道:“九尾,收了法,下方有一丛灌木,落在那里罢。”

青蛇、九尾刚按下云头就面色大变。一阵劲风袭来,有高人埋伏!来不及多想,两人分头逃窜。

青蛇化出原形,在草丛中伏地潜行。杨戬几次三尖两刃□□过来,青蛇一闪身就避开了,比一般妖类灵活的多。杨戬怒骂道:“恶贼休溜!”

青蛇彻底受了惊,就地乱走。正要窜入湖中时,一道金光劈来,青蛇便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杨戬睁开的竖眼里也满是怒火,喝道:“受死吧!”

正要动手,悟空远远地叫道:“且休动手!此二人只是从犯,莫让首恶逃了!”

须臾之间来到杨戬身边,手中还拎着一只烤糊的死鸡状生物。

悟空一把将九尾扔下,把腰间的皮带抽了,祭出烟云绦将烤鱼、烤鸡牢牢捆起,皱眉道:“跑什么跑,既然知是高人出手,就应束手就擒。跑得越远,挨揍越多!”居然有道士看中了自己,也不知他们是倒了几辈子血霉。悟空哭笑不得,却不想杨戬如此大动肝火。

杨戬踹了踹他们,烤鸡烤鱼悠悠转醒,化回人形。

九尾十分机灵,一见面前两人都是惹不起也不敢惹的仙家高手,急忙求饶道:“仙长饶命,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二位,该死,该死!小的一向安分守己,从来不敢得罪仙家高人,今天让猪油蒙了心……”

杨戬冷笑道:“就你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也敢号称安分守己?不找条阴沟照照自己的德行!”

青蛇弱弱接道:“方圆百里并无阴沟……”

悟空打断道:“你这条小杂鱼就休要讲冷笑话了。我问你,九尾,倘若老孙不是仙家高人,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真正的书童,此时你还会悔过求饶么?”

九尾哀求道:“此非小人所愿,都是那四个大仙……不,四个牛鼻子道士相逼……”

悟空怒道:“骂道士做什么,二郎也是道家中人,你连他也骂了?若真非你所愿,惹不起不会避走么?为虎作伥,该当何罪?”

九尾花容失色,与青蛇一起磕头认错。身上捆着烟云绦十分难受,可两妖知道栽大了,丝毫不敢怠慢,磕头如捣蒜。

杨戬皱眉道:“四个?难道你还有同党?仔细给我交代清楚,若有一丝隐瞒,小心我把你们剁碎了吃肉炖汤!”

悟空以神念道:“想不到杨真人还有刽子手的修为。”也开口喝道:“炖什么汤,我的三昧真火已经快将这只鸟儿烤熟了,再来一下定会烤的外焦里嫩、香气四溢,二郎饿不饿?”

九尾、青蛇凭着妖类的敏锐灵觉,知道再不交代,眼前这个面容可爱内心凶恶的少年,肯定说到做到,唬得魂飞魄散,老老实实、一丝不苟、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前因后果——

九尾是此间山水中自感成灵的精怪,三十年前有了些法力,觉得在山中修行艰苦无聊,于是显弄神通恐吓乡民为他立祠供奉。青蛇则是听闻荆楚一带巫风盛行,从东方一片水泽中来的。

一帮豪族权贵,见以神灵之名可震慑乡里,也对他俩曲意逢迎。他们派人打理庙宇、帮山神湖神敛财,也借机中饱私囊、大捞一笔。

数年前有一伙道士路过,他们是来行走世间、增长见知的,名为玄阳子、玄明子、玄空子、玄虚子。在此地显露了些手段,乡民便凑钱求他们去除妖。于是四人施法拿住青蛇和九尾,准备端了他俩的老巢。

结果去了才发现,青蛇和九尾的洞府布置的奢华精美,又有十来个美貌童男童女侍奉,一念之下觉得比辛辛苦苦降妖除魔轻松多利。就饶了青蛇九尾,占了他们的洞府,还命二妖为其效力。

悟空奇道:“那四个道人夺了你们的道场,你们却仍给他效力?”

九尾哭诉道:“爷爷呀!那道人所做不止如此哩!他们见有这等惠而不费的便宜事,就仗着法力神通,收服了方圆百里之内的精怪。如此神通广大,小的哪有本事对付呢?”

杨戬冷笑道:“此言不实!你若真跟他们不共戴天又修为不足,远避修行便罢了,却仍留在此地为虎作伥。说,他们许了你俩什么好处?”

九尾、青蛇目瞪口呆,不想杨戬目光如炬,一时间讷讷不知所言。

悟空笑道:“杨兄消消气。这还用问?那四玄道人们想必传了他们一些世间修行道法关窍,甚至以成仙相诱,是也不是?”

九尾不能言语,青蛇叩首道:“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求高人指点!”

悟空嬉皮笑脸道:“老孙哪里算得上甚么高人了,矮人,矮人!”又肃然道:“精怪的修行法则与人不同。那四个道士不管不顾乱教一气,也不怕你们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杨戬也点头道:“好心机,好手段,好令人不齿!假如你们犯事失手,那四个道人便能杀妖灭口,谋个好名声,又把恶行全推到你们身上,幸亏今日遇见我等。”

悟空笑道:“应该说,他们真不幸,怎么就碰见我俩了?九尾,青蛇,这里有一戴罪立功之机。干得好了,便饶了你们死罪,老孙还会指点你们修行,给你们谋一处修行福地。干得不好了……也不用老孙再说了罢?”

二人身如筛糠,一起没口答应。

青蛇、九尾指点孙杨二人到得洞口。悟空性子急,加之这些日子颇为窝火,不由分说便擎出金箍棒,一棍子打破洞门,将四个道士揪出来打成肉酱,放了洞中一干童男童女。

杨戬摇头道:“你也忒猴急了,该抓住他们问个清楚。”

悟空摆手道:“罢了,让老孙也痛快一回,少婆婆妈妈了。”随手祭出腰间紫葫芦,晃了晃道:“且巧昨日将葫芦里的酒喝尽了。”随手一晃,洞中的金银珠玉、铜钱宝物都进了这个葫芦。

杨戬揽住悟空的肩膀道:“你也忒节约了。”

悟空摇头道:“无关节约,废物利用而已。这些法宝虽不入你我之眼,对花果山那帮小妖来说,也是难得了。况且这葫芦中的钱财都是道士们搜刮得来,该还给乡亲们。”

天光初明,一丝暖融融的阳光笼罩着悟空毛茸茸的脑袋。杨戬忍不住揉了揉悟空的头发道:“你这满头金发甚是妥帖顺滑,偏偏人是个小刺头儿。这两只妖精如何处置?”

悟空想了想,对仍跪地不起的青蛇和九尾道:“百年修行颇为不易,老孙今日也不废去你的修行根基,也不将你们打回原形,你们去花果山罢。老孙在这枚紫葫芦上下个灵引,它自会引你们去。你们在花果山后山十年不得出,十年后,老孙会赐你们法器,并指点你们修行。”

九尾、青蛇一齐答应,雀跃不已。

杨戬暗语道:“你不怕他们将葫芦夺走,自行开溜?”

悟空笑道:“紫葫芦是最后一关考验,老孙早在葫芦上下了神识灵引。倘若他们敢夺器开溜,那须怨不得别人,只怕登时神形俱灭。”

杨戬深吸一口气道:“悟空,你怎么比我还杀伐决断?小小年纪,已颇有一代宗师之风。”

悟空连忙摇头摆手道:“‘杀伐决断’老孙认了,老孙本就是个有大手段、敢做敢当、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至于一代宗师……当不起,当不起!就算日后开宗立派,老孙也只做个逍遥闲散的太上掌门,道法传承、收徒弟啥的,忒累。”

半晌又道:“老孙无功名之想,却有济世之心。可叹,可叹啊。”

第二日,上房中的道士和书童早已不见,床上留下了这几日的房钱。而供奉山神湖神的庙宇前,挂着几件血淋淋的道袍,地上横七竖八地捆着几个没穿衣服的大户权贵,一口大箱子里尽是银钱供奉和账目竹简,庙门前贴着一张淡黄色丝绢。

百姓大多不识字,可只要看了这张丝绢,文字之意便会在脑中自动出现。这是杨戬以真仙之力,留下的信息。

丝绢上将前因后果写的清楚明白,末尾的署名是孙悟空。署名之前,还有三条戒律:第一,不可显弄神通,惑乱乡里;第二,不可依仗道术,谋取钱财;第三,不可自欺欺人,逼人供奉。

这是给荆楚一带自感成灵的精怪所立戒律。

油菜花已落尽,夹道草木郁郁葱葱。悟空一边飘然而行,一边回头对杨戬道:“此时老孙尚不知自己的愿心为何,但愿心已发。他年我若成真仙,定要斩断这天人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