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一十六回(下)

第一十六回:

二圣一心力败六怪,

魔王结义齐赴傲来,

六个魔王互相打量了一番,白象王咳嗽着上前道:“牛大哥输了倒罢,我们六大魔王,赢要赢得漂亮,输要输的光彩,却也并不……”膀大腰圆、身高体壮的黄牙白象,操着一口二八佳人般尖细柔媚的口音,让悟空忍不住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鹏魔王皱眉,出声喝止道:“少罗嗦!别再给我们六大魔王丢人。”

那白象王虽说身材巨大壮硕,脾气却挺温和,他也不着恼,对悟空别别扭扭拱手行礼道:“我们来比力气!”白象王行礼的姿势装模作样、别扭难看,想必是刚跟牛魔王学的。

悟空听后,险些狂笑出声。杨戬见悟空那忍俊不禁的模样,心里投缘疑惑,以神念问道:“悟空,为何笑得这般畅快?”

悟空以神念相答道:“别看这帮妖魔天真烂漫,倒也并非傻子,居然知道以尺之长,攻寸之短。”

杨戬也笑道:“必然如此。呆子傻子福缘再好,也绝无可能修成这般神通。你身材瘦小,想必在气力上不占便宜,这场还是由我来罢?”

悟空笑得打跌道:“须怨不得我,是他们自找的……哈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杨戬正在疑惑,悟空却不理他,径自上前谓白象王道:“甚好,甚好!敢问白象王如何比法?”

那白象王身高三丈,如宝塔一般矗立,见悟空刚满六尺,身形瘦小,便道:“俺老象也不能以大欺小太占便宜了,怎生比法,你来说罢。”

悟空强忍着笑道:“那你可不能反悔。”

白象王也跟着他笑道:“自然。我便不与你击掌为誓了,一不小心把你这只小小猴子拍飞了,面子上须不好看。”

众魔王齐声大笑,又拍掌又大呼小叫。

悟空轻哼一声,稳稳站定。先前金箍棒已收回,此番又自耳垂中擎出来,晃一晃,碗口粗细,十丈长短。将金箍棒立于地面,悟空指着它笑道:“你可能拿起它?”

杨戬露出了然的神色,点头不语。那白象王兀自未悟,以手撼动道:“挺沉,老象非得现出原形不可。”说罢,四肢着地,变成一头大白象,丈余长的鼻子卷起金箍棒,用力一举,万分艰难地将金箍棒擎至头顶,就再也举不高了。

悟空哈哈大笑道:“白象王啊白象王,你可是输了!”

大白象疑惑道:“怎就输了?”话音未落,悟空已经单手将它托了起来,白象鼻子仍卷着根金箍棒。

众魔王顿时色变,张口结舌。

悟空放下他,白象收了原形,面红耳赤道:“老象不如你,这次又是你赢了。”言毕,灰溜溜地走了回去,蒲扇般的耳朵扑闪扑闪的,耳朵根都成了红色。

六个魔王暗暗心惊。他们连输两场,胜负已定,没必要继续较量了。这几个得道魔王倒也拿得起放得下,为首的牛魔王对杨戬欠身行礼道:“依照约定,咱们之前的梁子一笔勾销!俺们就此告辞!”

杨戬正待点头回话,谁知悟空看了他一眼道:“慢着!”

牛魔王奇道:“上仙还有何指教?”他输得心服口服,称呼也恭敬起来。

悟空笑着摆手道:“牛大哥,千万莫要称我上仙。老孙是一天产石猴,与你们一般无二,俱是得道妖王。既然恩怨已了,众位一场不胜未免面子上不好看。剩下四位还不曾出手指教的魔王,咱们继续斗法切磋如何?”

鹏魔王最先点头,以神念对其余五个魔王道:“此言有理。那猴精虽说神通广大,三只眼也是个厉害人物,可法力总有穷尽。咱们兄弟不如全力出手赢上几场,也挽回些面子。”

六魔王商量完毕,牛魔王道:“请二位出题。”

悟空正待相答,杨戬心念一动道:“不必了。六位远来是客,杨戬却有失远迎,招待不周,我之过也。岂敢出题?不如剩下这四个比法,都由诸位定夺,如何?”

悟空瞬间也明白杨戬所想了。他是想让众魔王以各自擅长的技艺相较量,彻彻底底降服他们!好个二郎真君,别看一副斯文秀气的模样,一肚子心机绝不比老孙少上半分。悟空笑盈盈地看向杨戬,忽然发现那张面孔虽无变化,可身披战甲的杨戬与身着道袍的真君,看上去大不相同。昨日见着他时,杨戬扇云冠,水合服,端的是秀丽清奇;今日铠甲披风,着实是冷峻肃杀。

牛魔王皱眉道:“不好,未免有失公正。”

鹏魔王瞪了他一眼,面有埋怨之色,抢着道:“客随主便,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我等做客人的,也不好驳了主人的面子是不?这回我先来,既然不能比天生特异,就不比飞,只与你们比御空而行。”

悟空一愣道:“好!可是老孙有言在先,不许现出原身,不许借助法器。”

鹏魔王暗喜道:“如此甚妙。不知是什么比法?”他自觉占了便宜、胜券在握,便在比法上谦让起来。

悟空道:“东方千里之外,有一名山,叫做花果山,不知鹏魔王可曾去过?”

鹏魔王想了想道:“四十余年前去过一次。”

悟空笑道:“妙。那山顶上有一株桃树,如今刚刚挂果。咱俩谁先摘桃而归,便算谁胜了。”

鹏魔王眼珠转了好几圈,方点头道:“一言为定。”说罢腾云而起,身姿如展翅大鹏,极为优美潇洒。

悟空笑而不言,心道:这大鹏鸟心机深重,也学会不打招呼出奇制胜了。纵身一跃上了云端,倏尔不见。

这次,六魔王又搬石砸脚了。那大鹏自仗着御风而行之术冠绝天下,谁知菩提祖师所传的筋斗云才是世间一等一的神行之法。常言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而悟空的筋斗云却有十万八千里。九万里与十万八千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

斗法结果不言自明。悟空背着一个包袱,取出里头的桃子分与众人道:“几番斗法下来,大家定是早口渴了。来来来,尝尝花果山的蜜桃。那大鹏想必还在途中,我们先不等他了,给他留几个桃子就成。”悟空随手将最大的那枚桃子递给杨戬,手刚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把桃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方递到他手上。

杨戬早已历经天刑,成就真仙,不必食人间烟火,却也不会美味当前故作清高而不食。他微微一笑,接过桃子劈成两半,其中一半塞进悟空口中。那一笑,战神的肃杀之气登时散尽,像宝剑收回剑鞘,一瞬间云散天晴。

悟空吃的津津有味,口齿不清对杨戬道:“老孙的筋斗云,可入得了杨仙友法眼?”

杨戬咽下一片桃肉,看着悟空笑道:“悟空的筋斗云,天下无双。”方才斗法之时,杨戬面容冷峻如冰,此时却眉眼温柔似水。

悟空却正与五个魔王谈笑风生,那叫一个言笑晏晏、神采飞扬,绵绵不尽的笑容让人莫名想要亲近,想要与他相交。杨戬的神色也愈加温和,以神念问道:“悟空,你连出两场风头了,也让杨戬过把瘾?”

悟空玩笑道:“老孙还没耍够哩!也罢,谁叫你是二郎呢,就让你一次。”

正嬉笑间,鹏魔王捧着一个桃子飘然而下,目光呆滞,垂头丧气。

牛魔王见状道:“二位真人神通广大,不如罢斗……”

猕猴王抢着说:“不行!岂能一场都不胜!说什么也要比完!无论如何也要斗到底!”

牛魔王见状只能摇头不语。

杨戬是个极谦逊的人,却不知为何一旦严肃起来就满面傲然之色。悟空只能归结于“气场”。杨戬道:“这回我来,汝等谁上?”

猕猴王面露喜色道:“自然是我!不过你可不许让那只猴精帮忙!”

杨戬微微点了点头。

猕猴王大喜,以神念对五个魔王道:“那只猴子不来,真是上苍垂怜!此番定教那三只眼输得心服口服!”对杨戬道:“上一回是猴精定的比法,这回我定。”不等杨戬点头便猴急道:“三里之外,有一片开阔山谷,一里半见方。山谷中树木从生百草丰茂,我施法隐去行迹。倘若你一盏茶工夫找不着我,你便算输;找着我,就算你赢。”

这样的比法明显让杨戬吃了大亏。一盏茶的工夫要找完方圆一里半的山谷,确实有些刁难人了。谁知杨戬欣然应战,与六魔王各回各阵。杨戬令梅山六兄弟带领一千二百草头神打道回府,六魔王也约束群妖速回山洞。

猕猴王长尾一扫,整个山谷中便弥漫起了一层浓重的棕黄雾气,与猕猴王的毛色一般无二。猕猴王纵身一跃,身形消失不见。

悟空展开神识,心中一惊。这猴子隐藏形迹之术当真高明,自己一时半刻也寻他不到。回头看杨戬,只见杨戬高傲俊美的面容上,笑意一层层蔓延开来,怎么也忍不住。

悟空不解地看着杨戬,只见他摆了个口型,悟空看了一愣,登时心中雪亮,随之蹲下紧紧捂着肚子,生怕憋笑憋扭了肠子。

杨戬的口型原来是悟空早说过的:搬石砸脚。

只见他负手而立,身形好似一株笔挺的杨树。杨戬没动用任何法器,甚至连双眼都闭上了。约有半柱□□夫,庭阙上的第三只竖眼蓦然睁开!眼仁呈金黄之色,一道浑金光芒从竖眼中激射而出,将浓雾切开扫过。金光扫过一处时猛然定住,杨戬也化身一道金光,倏地钻入雾中。出来时,他拎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把现出原形的猕猴拖了出来。

猕猴落地又化作人形道:“这次输与你第三只眼了,本猴王下次再赢。”

猕猴王说的嘴硬,众魔王却是瞠目结舌。杨戬根本没有进入山谷内寻找,而是于谷外站定,随手,不,随眼就把猕猴王揪了出来。这一手太高明太漂亮,一举将众魔王震服,而且是完完全全的心服口服。

牛魔王来到杨戬面前拱手作揖道:“杨真人,老牛可是彻底服了!能否请教杨真人为何目光所至,猕猴现形?别看他拽得很,也正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哩!”

杨戬也不故弄玄虚故作高深,淡淡笑道:“我庭阙之中的天眼,有看破原身行藏之妙。你们往日叫我三只眼,原来却不知此眼之用。”

众魔王一齐道:“俺们再也不叫你三只眼了!”

悟空插话道:“无妨,‘三只眼’不过是个名号。二郎乃得道高人,自然不会跟你们计较。况且‘三只眼’十分形象,只要不是恶意谑笑,也不必改口了。”

众魔王心领神会,异口同声道:“如此,谢三只眼赐教!”

杨戬哭笑不得地看着悟空,天眼犹未闭上,淡淡的金光流云一般罩在悟空身上。天眼虽说可以看破行藏,此时悟空并无被看破之感,反而暖洋洋、暖融融的。

蛟魔王叹了口气,上前拱手道:“三只眼啊三只眼,你腰间所别的弹弓,居然是龙筋、龙鳞和龙内丹炼化而成。既然你有降龙之能,那我蛟魔王也只好认输了。”

悟空龇牙道:“杨戬才不会闲着没事去剥了龙鳞、抽了龙筋、炼了龙丹。实话告诉你罢,这黑龙是老孙斩杀的。”

杨戬轻哼一声,笑而不语,似乎在说:你这爱出风头的小猴儿。

蛟魔王道:“三只眼,这弹弓借我一看不妨罢?”

杨戬并不言语,直接从腰间取下弹弓递上去。

蛟魔王以神识切入片刻,忽然对悟空跪下道:“恩公在上,请受小龙一拜!”

悟空大惊,急忙扶起蛟魔王道:“不必行此大礼!莫非,莫非那黑龙是你仇家不成?”

蛟魔王低声道:“恩公明察。小龙本是一只鼍,自感成灵后于西海修行,与众水族相安无事。五百年后见鲤鱼跃龙门,心有所感,化而为龙。谁知不多时日,一条孽龙前来骚扰,伤我族人,杀我儿孙,夺我洞府,又要将小龙赶尽杀绝。小龙心中深恨切齿,无奈法力低微,只得带伤逃至灌州。”

悟空轻叹,将刚回水帘洞那一番经过印入蛟魔王灵台。蛟魔王一愣,复叩首道:“大恩不言谢,却不能不报。小龙愿受恩公驱使,鞍前马后,终生效劳,以报大恩。”

悟空摇头道:“老孙干嘛要驱使你?实话说罢,除灌江口外,灌州并无灵气充盈之地,在此修行难有精进。灌江口又是二郎的地盘,你们又不能夺了他的道场。不如跟我回花果山如何?花果山是难得的洞天福地,更兼满山奇花异草、天材地宝,跟了老孙,可亏不着你们!”

牛魔王与蛟魔王对视一眼,心中通透。十二目相对,六魔王点头。

六个奇形怪状的人一齐姿势各异地行礼道:“愿随石猴去往花果山!”

杨戬微笑抱拳道:“诸位魔王神通广大、各有所长,我等也很是佩服。既然化干戈为玉帛,何不去寒舍一叙,吃香的喝辣的,省的在此干站?”杨戬开头言语文质彬彬、道貌岸然,说到后来也不拘礼了。

众魔王大喜。

待得宴饮完毕,送走六位魔王,令他们回洞收拾细软,愿意跟去的小妖便去,不愿去的便听杨戬管束号令。

见悟空喝的有点高了,杨戬便扶着他去了内屋,服侍悟空躺下,给他解开衣襟,谁知一双黄布包裹的五彩卷云双耳芒鞋掉了出来。杨戬略一看,便知是悟空按照自己双足编成的,一股暖意从心口涌出,蔓延至周身百骸,每一条经络、每一个毛孔都说不出的舒畅。成就真仙近千年,也不知收了多少仙家异宝,灵丹妙药,奇花异草,今日却是第一次,有人见他的鞋子有些旧了,送他一双鞋。

杨戬动了这般心思,便起了留悟空常住之念。

真仙超脱轮回,依缘法而行,于红尘内很少沾染,对感情之事也无执念,却并不意味着淡漠无情,有些人总觉得只有断欲无情才能成就仙道,以为什么都看破看透了,其实什么都没看破看透。以为毫无执念,其实这种想法才是大执念。

真人不执著于情,亦不执著于无情,讲究你情我愿,于人于己无伤。知行合一,方为真人行止。

便留这只淘气可爱的小猴儿常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