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〇〇一回

第〇〇一回:

梦复醒也醒复梦,

来处去兮去处来

孙小空按定云头,头戴嵌宝紫金冠,肩披银丝鹤羽披风,身着黄金锁子甲,脚蹬藕丝步云履,手握如意金箍棒,全无一点妖猴相,尽是丰神俊秀姿。

孙小空身后,立着一群手执法宝的释道仙家与得道妖王,这群千奇百怪的仙家中,有金色铠甲、玄色披风、面貌俊雅却眼神肃杀的将军;有头挽双抓髻、臂缠红绸绫、脚踏风火轮的孩童;有红发赤甲、笑嘻嘻乐呵呵的元帅;有脸色晦暗、面沉如水的罗汉;有身披银袍、两须垂地的太子;有金发如波、闭目凝神、自西牛贺洲以西来的星官;有穿大红大绿对襟小褂、粉雕玉琢吹弹可破的精灵;还有一大群形貌稀奇古怪的妖仙:长角的,带须的,鼻里穿环的,甩着尾巴的,张开翅膀的……丑的,俊的,狞恶得惨绝人寰的,秀美得倾国倾城的……没有看不到,只有想不到。

托塔天王李靖手托少了一层的黄金宝塔,怒目圆睁,喝道:“当日不早灭了你这妖猴,今日竟容你成了气候!”

孙小空笑道:“只能怪你自己法力低微,须怨不得旁人。再说了李天王,我俩又有何深仇大恨?只是道不同罢了。”

李天王瞪了悟空身后的哪吒一眼,吹胡子瞪眼,不住摇头。

灵霄宝殿上闪出巨灵神,挥舞着缺了个口的巨斧道:“不错,我等修为实不如你,奈何你不得。但今日你若上了这灵霄宝殿,众人可不服!”

孙小空笑的更响亮了,他一挥金箍棒,指着灵霄宝殿道:“要那破屋子作甚?一天能建十座八座的屋子,老孙可不稀罕!”他以神念对身旁相伴的金甲将军道:“昔日的手下败将,今日来又寻老孙麻烦了。”

那将军也笑:“你不也曾是我手下败将?找我的麻烦还少不成?”

孙小空被噎了一下。

侧面闪出观音大士,只见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体态丰腴,眉眼中饱含浓浓的深思悲悯与淡淡的惆怅哀伤。观音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身受一场天人浩劫的大业力,却不为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之位,实在令人费解。敢问大圣今日到底为何而来?”声音温和低沉,莫辨男女。

孙小空摇头轻声笑道:“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之后呢?等着另一人打败老孙再君临天下不成?天下总有人比我强,老孙又不是如来老儿,唯我独尊又有何用?”

观世音微微皱了皱眉,似对悟空不敬之词有所不满,却没作言语。

西王母携着玉帝的手下了灵霄宝殿,不解道:“那依大圣之意……”

孙小空肃然道:“老孙是为拆了灵霄宝殿而来!仙家应当是世人心头神明的指引,而非香火牺牲的供奉。天道恒常,天界恒在。今日之后,再无天庭!”

话音未落,灵霄宝殿在众仙家眼前,轰然倒塌。

最后一声宛若惊雷,震的孙小空脑袋嗡嗡作响。他从梦中骤然惊醒了,然后悲愤的发现,自己还有一大堆戏没拍。

好神气、好气派、好拉轰的梦!光影变幻,跌宕起伏,回味无穷……

……拍戏拍的走火入魔了吧……不然,怎么梦见自己变成了人形的孙悟空,还闹着要拆了灵霄宝殿?

话说孙悟空为啥要拆灵霄宝殿哩?好端端一座宫殿给拆了,多浪费多可惜呀。

孙小空的现实生活,却与梦境大相径庭。

二十年前,他被人扔在东海边一个名为孙家庄的小渔村里。幸亏村民还算良善,吃百家饭,穿百衲衣,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勉勉强强也长到这么大。他平时住在疯老头子孙老空家——因为疯老头子家里一有点值钱的东西就叫他败坏出去了,所以乡亲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空”——孙老空打了一辈子光棍,家里能腾出地方多住一个人。至于饭呢,基本上就东家吃一次,西家蹭一顿。孙小空手脚勤快,嘴巴又甜,加上心眼活泛,手脚利索,给东家乡亲干干活,给西家小孩子补补课,家家户户都留着他的一口饭。

孙老空看他从小身子瘦,怕将来体弱多病,一来二去,就教他习上了武。(别看孙老空现在活得挺窝囊,其实有一身好功夫,就是人懒。)

结果这孩子颇有悟性和韧性,不光棍法、掌法和拳法都能上得台面,根基也颇扎实。不过随着年龄见长,孙小空也慢慢露出本性,乡亲们都说它是猴子托错了生。顽劣的上了天,精明的像个鬼,小孩也好大人也罢,谁惹他谁倒霉,以至于大家只求着他不来生事就谢天谢地了。一笔笔账细算下来,全村子擦屁股的草纸都不够用。还好孙小空虽然顽劣,心地却极善良,为人也很仗义。否则孙老空家的门槛早被踩塌十七八回了。

擅长打架、初露黑社会老大气质的孙小空,很快荣升孙家庄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发号施令,恩威并施,说一不二,威风八面。有大人欺他无父无母,年幼失怙,结果每每吃尽暗亏。一来二去,孙小空的威名也远播十里八村。

……都说了谁惹他谁倒霉。

等孙小空十七岁高中毕业时,乡亲们都觉得,这么精明伶俐、花样百出的一个孩子,一辈子待在绿豆大小的村子里未免太可惜,恰巧孙小空也不安于这个村子了,便凑钱让他出去闯荡。

结果惹哭了孙家庄一干未出嫁的小姑娘。

别看孙小空身材看着瘦小,其实精干着呢,从小摸爬滚打、习武练功练出来的。虽说是老疯子养出来的,却不似老疯子那样邋遢,偏偏干干净净,尤其是那么有点狡猾又颇具亲和力的一笑,让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来电。

孙家庄有人常常抱怨孙小空:“笑得那么好看能当饭吃么?”你别说,还真能。孙小空走南闯北,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只要那么一笑,包管让人失去戒心,认定他值得信任。等孙小在帝都魔都流窜过一圈以后,居然找到了一份天上掉馅饼的差事——在以西游记为背景的电视剧里担任主角。

事情是这样的——

公园是孙小空早上的常驻地,他在这里教一群老头老太太、中年妇女和中年大叔打拳,赚零花钱,偶尔也会给他们表演几招,卖艺不卖^身。这群欧巴桑欧吉桑中就有一个导演,在新片《降魔》开拍前,挑中了孙小空。

该导演在圈内声名显赫,同时也因性情恶劣、唠叨嘴碎、思想怪异、时常脱线、不按常理出牌而臭名昭彰。孙小空凭着极具亲和力的外表和交游广泛的个性,很快就在圈子里吃开了,除了钦点他的导演不待见他。至于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人能招导演的待见,他也很快释然了。

《降魔》是这位大导演突发奇想的产物——根据《西游记》翻拍的电视剧或电影通常都是大投入大宣传,在视觉特效上砸进无数真金白银。这位身兼制片人的导演某天突然想挖掘些新面孔,便打起了《西游记》的主意。说好听点,是向往更高层面的精神追求;说损点,根本就是烧钱取个乐。加之这么多年了,叫好又叫座的片子也拍了不少,骂声一片的作品也层出不穷,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导演根本不在乎坏了口碑,砸了招牌。

孙小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好运砸中了头。

他猴子打滚、干净利落地起了床,一边回想着拉风的梦境,一面向指定片场赶去。

孙小空装扮停当、裹好满身金棕色的毛,闭目蹲身,翻着跟头跃进一片水帘中,隐约好像听到导演的咒骂声。似乎是“Shit!竟然没开机!”他的声音刚刚出口,就淹没在瀑布的隆隆水声中。

这么脱线的一个人,是怎么当上大导演的?!

虽说不得不一直忍耐导演的魔音入耳,孙小空还是很佩服导演能找到这个洞天福地来拍摄《降魔》的。石崖峰洞,鸟语花香,松阴万顷,水波似练。在污染无处不在、开发商如狼似虎的今天,比寻找个不好^色的男人还困难。他抹掉脸上的水,走过临时搭建的铁板桥,左顾右盼,却没看到摄影师和摄像机。

再走再看,安排的还像那么回事,只不过那些石座石床真破烂,石盆石碗不堪夸,远看马马虎虎,近看粗制滥造。定睛凝视,心神恍惚,周身宛若风起云涌。片刻的出神间,隐隐约约,粗劣的石器一片一片磨灭,脚下的地面一层一层消失,四周的石壁一寸一寸后退,似在飞速旋转,却又清晰可辨。脚下的地面升起又降下,仿佛千百年山川变迁,在眼前和足底一闪而过。

孙小空不合时宜地想:如此气势恢宏的场面,需要砸进多少红彤彤的毛爷爷呀!

分花拂柳,且行且停,的确称得上洞天福地。修竹夹白梅,青松常带雨,神仙见之,亦应惊喜。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大字,虽说笔画繁复,却也不妨碍孙小空念出“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抓耳挠腮了半晌,摄影师却仍如雪泥鸿爪,无迹可寻。

真的忘记忘记开机了吧?鉴于导演无比脱线、非常人也,这个可能性绝对不小。孙小空正待跳出去,忽如中了定身法,一动也不能动。

真奇了,眼前事物居然起了变化:

石座石床,石盆石碗,精致得宛如青玉雕成,全然不是刚才那副敷衍塞责、粗制滥造的模样。更有甚者,石碣上的字居然不再是楷书,而是更加复杂象形的……莫非是……金文或大篆?!洞中的每个角落,都隐隐的光华流转,烟霞照耀,祥瑞蒸熏,宛若仙人清修的洞天,而非拍摄取景的场地。

孙小空微微心惊,复瞑目蹲身,一个猛子跳出水帘,呆呆地环顾四周,又呼喊了几嗓子,导演,演员和拍摄器材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见一群毛色各异、身材不等的猴子涌将上来,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

孙小空把那背的滚瓜烂熟的台词拿来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

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

孙小空呆呆愣愣地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桥,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窝、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省得受老天之气。”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

直待众猴将他推上石座,拱伏称“王”,他才慢慢接受了现实——导演今生今世,都恐怕不会再出现的现实。

唉,庄子说的不错: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到底是我做梦变成了石猴,还是石猴做梦变成了我呢?。如果梦足够真实,到底有没有能力和法门,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花果山,水帘洞,是我的去处,还是来处?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