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伸时不时地看一眼墙上靠近天花板处的电视,默默地动着筷子。今晚他点了味噌汤青花鱼套餐,汤里的菜是蚬贝。
吃完饭后,他看了看表,刚过晚上八点。想必萌奈也已经吃完晚饭,躲进自己的房间了。他叫来店员,准备结账。
那个姓松宫的刑警去过学校后,萌奈变得有点奇怪。她说看过花冢弥生的照片后,发现花冢弥生经常来看网球部练习。
“那个阿姨为什么会到我们学校来呢?”
面对萌奈的疑问,行伸歪着头说:“谁知道呢。应该是去那附近办事,顺便参观一下吧。我想她并不是特地去看你的。”
十四岁的女儿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微微皱起的眉头将情绪表露无遗。不等女儿抛出下一个问题,行伸便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早上两人只相处了一会儿,但萌奈像是有话要说。行伸装作没有注意到,匆忙逃出家门。他害怕与萌奈面对面。萌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敷衍之辞恐怕无法让她信服。
行伸付完账,走出定食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正要往家走,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汐见先生!”
他停住脚步,往后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松宫正向他走来。“看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松宫应该是在餐馆附近监视自己。
“又是什么事要找我?”汐见面露不耐烦的神情。
松宫保持着爽朗的笑容,说道:“上次我应该说过,我们希望你能给予协助,直到真相大白。”
“死缠着我这样的人,不会给你的调查带来任何帮助。”
“我不这么认为,所以今天才又来见你。能否腾出一点时间?三十分钟就行。”
行伸夸张地叹了口气。“如果这是最后一次,聊一小时、两小时都没问题啊。”
“不,那毕竟还是太强人所难了,三十分钟就够。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我已经找好地方,可以两个人好好说话。”松宫说着,用右手指出方向。
无奈之下,行伸迈开了步子,与松宫并肩而行。“你在刑警里算是优秀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算是一个老好人吧,自己这样评价自己是有点奇怪,可有人求我做事,我总是没法拒绝。我这样的人都觉得自己对你态度过于冷淡。一般人应该会感到不快,不想再见到我,可你却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找我。这大概就是刑警必备的素质吧。”
“你是在表扬我吗?”
“当然。”
“谢谢。不过呢,汐见先生,你并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完全没感受到你的冷淡。请求你,你就会协助我们——正因为我确信这一点,才总跑来找你。”
“真是服了你了。”行伸微微摇头,嘀咕了一句。
松宫带汐见去的是KTV。两人被引入店内,一路畅通无阻,看来已有预约,但屋里的卡拉OK设备没开。“因为不能被分散注意力。”松宫若无其事地说。
店员问他们喝什么饮料。松宫点了乌龙茶,行伸则要了啤酒,这样多少可以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行伸打量着室内,心想已经好几年没来过KTV了。
“为了打起精神,要不唱一首?”松宫半开玩笑地问道。
行伸哼了一声,苦笑起来。“我去世的妻子很喜欢KTV,孩子出生前我们经常去,不过我不擅长唱歌,一直是听众兼负责点饮料的。你经常来玩吗?”
“我经常来,不过像今晚这样不开电源的情况比较多。”松宫爽快地说。
看来,把KTV用作问话场所是家常便饭。“原来如此。”行伸耸了耸肩。
这时,饮料端来了。行伸立刻把手伸向啤酒瓶,但在碰到之前又停住了,他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因紧张而口渴的事实。
松宫喝了一口乌龙茶,说道:“好了,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松宫将手伸进上衣的内侧口袋,拿出几张照片,并排摆放在桌子上。
所有照片拍的都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看到照片的一瞬间,行伸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表情发生变化,但根本不知道能否顺利地遮掩过去。他偷看了松宫一眼,与那捕获猎物一般的锐利视线撞了个正着。
“你有何感想?”年轻能干的刑警问道。
行伸干咳一声,打量着照片,摩挲起下巴来。“这照片有年头了,拍的是谁啊?”
“你没看出来吗?这是高中一年级时的花冢弥生女士。”
“是嘛!”行伸表现得有些刻意,“被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点像她。”
“这些照片由花冢女士的父母保管,我看到后非常震惊。汐见先生,你怎么看?”
“什么叫我怎么看?有什么会让我大吃一惊的吗?”
松宫拿起一张照片,朝向行伸。“你不觉得和谁很像吗?这个人你可是非常熟悉的。”
行伸故意歪起脑袋说:“我想不出。”
“这就怪了。在我看来,她简直和萌奈一模一样啊!不,按出生顺序来看,应该说萌奈和这个少女一模一样。”
行伸收起下巴,抬眼看着刑警。“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我想确认一件事。汐见先生,我直说了。难道萌奈和花冢弥生女士有血缘关系?”松宫的话的确直接,仿佛一把刀笔直地插入行伸的胸膛。
“你这话说得奇怪。”行伸抬高音量,“萌奈和花冢女士有血缘关系?你的猜想到底从何而来?她们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觉得我在撒谎,可以去查户籍,随便查什么都行,直到你满意为止。对警察来说,这很简单吧?”
“我要说的不是户籍,而是血缘。”松宫指着照片,“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她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只是你的感受,我不觉得她们很像。就算很像,也是偶然罢了。这种事并不少见吧。”
“偶然长得一样确实很常见,据说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三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可如果她们和同一家医疗机构扯上了关系,”松宫继续道,“就不能光靠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行伸神色大变,声音也颤抖起来:“你在说什么?”
“你故去的妻子怜子女士不是接受过不孕治疗吗?我问过怜子女士的母亲,萌奈是通过体外受精怀上的。那家医疗机构叫爱光妇女诊所,就在你们十多年前居住的公寓附近。”
“这又怎么了?”
“同一时期花冢弥生女士也苦于不孕,尝试了各种方法,而她就诊的医疗机构也是爱光妇女诊所。汐见先生,你还能把这归为偶然吗?”
行伸做了个深呼吸,回视松宫。“不是偶然又能是什么呢?”
松宫抿了一口乌龙茶,放下玻璃杯,抱起双臂。这动作从容冷静得让人恼火,像是在愉快地思考如何料理一条搁在烤架上的鱼。“我咨询过治疗不孕的专家,如果两个女人同时在同一家医疗机构进行体外受精,其中一个生下酷似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会是怎么回事。那位专家很困惑,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要么是体外受精时用了另一个女人的卵子,要么就是精子与卵子正确结合,但受精卵被错误地植入了另一个女人体内,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请等一下。”行伸伸出右手,“松宫先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正在触犯个人隐私,但我并没有胡说。”
“不,你就是在胡说。这种胡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松宫先生,你是在说萌奈不是我和我妻子的孩子,你知道吗?”
“我没有断言,只是在说有可能。”
行伸有些犹豫,不知该对松宫的话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应该说一句“无聊透顶”然后一笑置之,还是怒斥对方无礼?抑或是饶有兴趣地表示“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比较好?
最后,行伸把手伸向玻璃杯,喝了一口啤酒,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然而这很困难。“我问你,”行伸放下玻璃杯,看着松宫,“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松宫没有迟疑,“无法正常排卵的女性请其他女性提供卵子,这样的个例也有,但我不认为一心想要孩子的花冢弥生女士会把宝贵的卵子提供给别人。最大的可能就是拿错了,是医疗机构的失误。受精时失误是难以想象的,失误只可能发生在受精后,因为受精卵需要保管一段时间,确实有风险。当然专家也说,各地的医疗机构都会严加管理,不允许这种失误发生。”
是的,不允许这种失误发生——行伸心里赞同,但忍住没有点头。“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我不太愿意去想象,但是松宫先生,你的话里有漏洞。”
“什么漏洞?”
“假如这样的失误确实发生了,那么院方发现时理应采取某些措施,不会走到分娩那一步。”
“是的,所以我想到两种情况。一,生下孩子之后意识到失误;二,意识到失误后还是决定生下孩子。无论哪种情况,”松宫将冷峻的目光投向行伸,“你都是知情者,但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行伸自觉表情已开始僵硬。
“汐见先生,因为你去了弥生茶屋。”松宫说,“如果不知情,你应该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花冢女士这个人,更不会想到去见她。”
“上次我说过吧?我去弥生茶屋——”
“只是因为在附近办完事后,偶然进入了那家店,对吗?那好,你能否详细地告诉我,去的是哪里、办的是什么事?”
行伸的视线飘向斜上方。“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我哪里还记得住。”
“那么,能否请你查找一下呢?公司里应该有记录吧?”
行伸无言以对。为了掩饰窘态,他板起脸将玻璃杯送到嘴边。
“汐见先生,”松宫说,“你对花冢女士提起过萌奈吧?”
“你想说什么?”
“这样想一切都能说得通了。花冢女士去看网球部练习也合情合理。知道世上有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后,想去见一见理所当然。”
行伸瞪着松宫,目光如炬。“如何想象是你的自由,但别在外面乱说,否则我会起诉你。”
“未经你的许可,我绝对不会外传。但是不查清这一点,我们无法结案。”
“为什么?凶手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凶手已经抓到了,但她很有可能没说实话。就这样将她送上法庭,谁能保证她会得到公正的裁决呢?我们必须查明凶手杀害花冢女士的真正动机。”
“对不起,这与我无关。”
“真的吗?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如果你没有对花冢女士提及萌奈,她就不会遇害。”
“够了!这些话我不想听,恕我先走一步。”行伸猛然起身。
“汐见先生!”松宫叫住对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向花冢女士提及萌奈,但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是想让一切都成为秘密吧?这是为了萌奈好。花冢女士的前夫,即萌奈生物学上的父亲也打算隐瞒真相,那个凶手恐怕也是如此。”
行伸回过头来,双目圆睁。
“只要你不说,他们也不会说。不,是不能说。真相永远无法大白,这样真的好吗?”松宫继续说道,“一切都取决于你。”
行伸摇摇头,说了声“抱歉,我先走一步”,打开了包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