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桃儿清楚,要想留在川陵县,一味地躲着是没有用的。束手束脚,反而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不如直接面对,见招拆招。
可是心中所想是一回事,真正面对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听着顺风而来的骂声,满腔孤勇化作懦弱,脑中一阵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藏进茂盛的灌木之中了。
她没有胜算,阿婆真要绑她回去的话,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心存侥幸,应该更勇敢无畏一些,不去管那劳什子路引、户籍,跑得越远越好。
冬雨细密如寒丝,自叶缝间落入脖颈。周桃儿浑身紧绷,齿间微微打颤。
无措时分辨和思考能力弱了许多,陆骁来时的脚步声吓了她一跳,死死咬住唇肉,生怕牙齿碰撞的声音太大泄露踪迹。
咬破的唇肉处散出的血腥气拽回了周桃儿的理智,嗡鸣的耳中传来哗哗的水声。
动作僵硬地移开眼前的枝叶,看见陆骁的侧影,蓦地眼眶一热。
不是阿婆。
没等她放松,陆骁背着柴一步步走近,她的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泛白的指尖紧紧攥着灌木细枝,浑身僵直,大气都不敢出。
怕陆骁不了解情况,怕陆骁将阿婆她们引来。
惶惶不安时,陆骁停在她眼前,窸窣的草叶声中,她的视线被外围挤歪的小枝遮挡。
发现陆骁的用意,猛地抬眼,惊惶未定的眼泪没入尘泥,模糊的视线里,高大的陆骁像极了山庙高台之上的神像。
周桃儿艰难地咽下口水,在他转身要走之际做出选择。
“打扰陆大哥了。”
蚊呐一般的声音,险些被周老太的骂声盖过。
陆骁像是没想到她会出声,微眯着眼看向山庙,不甚客套地“嗯”了一声。
他的脚步放缓了,但是没有停下。
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周桃儿急急出声:“帮我。”
陆骁的脚步没有因她而停,挺拔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消失。
周桃儿下意识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没有得到回应说不失落是假的,不过也没有失落太久,毕竟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怎么样才能帮到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她正是被她的家、被她最亲的亲人困住了。
天愈发地暗,雨丝也愈发地凉,周桃儿的衣裳头发吸饱了潮气,浑身止不住地打着寒颤。
和惊慌时的寒颤不同,被冻出来的寒颤只会给周桃儿带来清醒。
山庙处人声减弱,小鱼时不时的高呼声也停了,她猜测一起上山的乡亲们已经走了。虽然听不见阿婆的骂声,但是她不确定阿婆会不会留下来守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外界的纷扰没有过多的影响陆骁,饭菜香气如常飘出。周桃儿在灌木丛中藏了许久,不像最开始那般畏缩,嗅着熟悉的香气苦中作乐,摸出白日里摘的果子,借着衣裳的潮气蹭了蹭,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偏软的果子入口时没有过大的声音,但是周桃儿安静久了,觉得咀嚼声都很刺耳,只咬了两口就没再继续。
又过了一会儿,骂声彻底停歇,不过她不准备回庙里,打算等天黑透了去陆骁挖的陷阱里凑合过夜。
每日在山里转,她已经摸清了每一个陷阱的位置。
正琢磨着哪个陷阱比较宽敞的时候,听见碎石碰撞声。
早已冷静下来的周桃儿这回没有惊慌,她能分辨出这不是阿婆的脚步声。
随着瓷碗轻碰声传来,她确定来人是陆骁,失了血色的唇角不自觉绽开笑。
陆骁来帮她了。
虽然十天里和陆骁碰面不多,但是溪边偶尔碰面时,她注意到陆骁的脚步很稳,不会发出这般大的动静。再有,她因为木桶漏水且没有水缸的关系,来溪边打水的次数极多,大抵摸清楚了陆骁的习惯,他之前从未到溪边洗过碗。
脚步声变大、冒雨来溪边洗碗,他肯定是来帮她的。
知道陆骁话少,周桃儿主动小声问:“陆大哥,她们都走了吗?”
水声停又起,陆骁没有朝周桃儿那边看,沉声道:“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桃儿对陆骁就是没来由地信任。
察觉周老太一直在山庙处骂却不四处走动找人,周桃儿原本就猜是因为下雨加上大虫威胁,所以没人愿意陪周老太冒险寻人,但她不确定周老太和胡氏会不会留在山庙蹲守,这才一直不敢出去,想等天黑得更彻底些躲到陆骁的陷阱里去。
这下确定她们不在,不用在外面淋雨,她惊喜出声:“太好了!”
陆骁不关心周桃儿的欢喜哀愁,一碟一碗一双筷,不费什么工夫就洗好了,他没有停留。
没走多远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响起一阵窸窣声,不多久又停了。
他丝毫没有好奇关切之心,径直归家。
周桃儿在灌木丛里躲了这么久,浑身冻僵了不说,腿脚早因为气血运行不畅没了知觉,刚刚稍微一动就一屁/.股跌坐在湿泥里。
“嘿嘿——”陷进泥里那种软趴趴和湿乎乎的滋味不好受,但是她因为多躲了一日欣喜,因为有瓦遮头而雀跃,伴着腿脚上的麻酥疼痒感觉一直傻乐。
一瘸一拐地回了山庙,来不及叩谢神仙保佑,直奔后院而去,看见满目狼藉时也没有过多的意外。
摸了摸衣裳里鼓鼓的暗袋,庆幸至少还有银钱。
虽然这些银钱暂时没有用武之地,但是摸着就是安心。
衣裳绣品都没有了,竹叶被子扯烂皱在地上,枕头许是因为料子不错被带走了,她出去前事先搬回来的干柴全被丢在雨中。
周桃儿顾不上伤心,她浑身打冷颤,再这么下去身子肯定吃不消,冲入雨中,先去灶膛旁的小洞里掏出火折子,再去淋湿的木柴下面尝试寻找湿得没那么严重的树枝,只找到几根,完全不够烤火,她索性不管干湿全都搬入厢房。
进屋后,周桃儿盯着破烂不堪的竹叶被子发了会儿愣,然后将散乱的竹叶归拢成一个小堆,把半干半湿的木柴架在干燥的竹叶堆上,打算用竹叶来引火。
幸幸苦苦缝成的竹叶被子,虽然盖在身上有点扎人,但毕竟是离家后拥有的第一个物件儿,周桃儿很是宝贝,每天都会拿到太阳下晒一晒,如今只剩一簇不太旺盛的火苗,说不心痛难受是假的。
一把一把往火里添竹叶,总算把半干的木柴烧着了,袅袅的白烟呛得周桃儿两眼通红。
越是这种困难的时刻越不能掉泪,她擦擦湿润的眼尾,赶紧把潮湿的木柴都搬到火堆旁烤火,保证能过一个不缺柴的暖和夜晚。
把白天去山里找的山豆丢进火堆,啃了颗酸果填肚子,周桃儿一边拨弄着火堆里的枝条一边叹气。
“陆骁的鸡啊——”
“就不该贪心留下,当时就还给他多好。”
“那么好的鸡……”
旁的倒还好,就这鸡没了实在心疼得厉害。
火堆的火势不太猛,但是烤了一会儿火周桃儿身上已经暖和了,拨出一颗较大的山豆掰开,已经熟透。
反正身上已经脏透了,再脏一点也不在乎,她把滚满黑灰的山豆全都兜在衣摆里,去前殿找神像说话了。
她心里闷得慌,需要说说话,不然淋雨没冻出病,反而因为憋闷憋出病来。
把野果和山豆一起摆上香案,跪在蒲团上给神像磕了个头,然后直接从香案上拿山豆剥开吃。
“谢谢您老人家保佑我,明日接着保佑我行吗?”
“吃食有些不够,您别介意,咱们分着吃,下回给您补上。”
“下雨好冷啊,您吃了我的山豆可得保佑我别生病。”
“今天阿婆骂了好久,搅了您的清净了吧?”
“我也有点心烦来着……”
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把香案上的山豆都吃完后,周桃儿心里总算没那么堵了。
身上有些回凉,最后磕头道别,准备去厢房继续烤火。
磕头的时候磕得猛了,头有点犯晕,站起来缓了一会儿才好。
感觉脚下踩着什么东西,周桃儿捡起来看,没有月光的夜很暗,但她对这块方巾太过熟悉,几乎一拿到手里就知道是什么。
浑身的血往头上涌,她快速跑回了厢房,借着火光看清楚了方巾上的脚印和尝试撕扯的痕迹,还有中间的一抹暗红。
她的腕间有一道疤,因为有点深,已经六七天了还时不时渗些黄水出来。
这疤不是不小心划伤的,而是她刚逃上山时,为了利用陆骁,再三衡量选好位置后狠心用坏瓷碗划伤的。
后来虽然想通了,但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她一直把这方巾收着,没有洗掉也没有毁掉。
“周桃儿,你可真坏啊——”
心里最深处的自私,连自己都骗过了,所以才把这方巾留着。
她想,若阿婆找来的时候她恰好在庙中,这方巾会不会是她亲自拿出来的呢?
会或是不会,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头愈发地沉,耳中嗡嗡作响。
周桃儿手里攥着方巾,迈着虚浮的脚步朝陆骁家去。
雨夜里,第一次敲响了陆骁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