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周老太和胡氏也知道这事不光彩,生怕出什么岔子,在陆员外家茶都没多喝一口,一刻不歇地赶了回来。

刚进家门,胡氏就冲着蹲在地上涂画的周梅儿问:“梅儿,你姐姐在屋子里吗?”

“在。”周梅儿丢掉手里的枯树枝,兴奋地扑进胡氏的怀里,眼巴巴地瞅着旁边的周老太,伸手要奖励,“阿婆,我要买糖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馋的嘴,金山银山都能被你吃空,真不知道你娘是怎么教的,要吃去找你娘拿钱。”虽然这趟去陆员外家还算顺利,但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路上来回两个多时辰够周老太想很多,所以这会儿她的脸色比起早上刚出门的时候难看得多。

周梅儿委屈:“是阿婆说要给我……娘,疼啊,轻点!”

虽然事是周耀宗惹出来的,但周老太再气没想过骂她的宝贝孙子一句,把错全归在胡氏身上。来回说了一路还不够,眼下还要借题发挥。

要在从前,胡氏决计受不了这气,但眼下这桩麻烦事还得周老太来拍板,她只能受着。

扯着周梅儿的胳膊帮她掸了几下灰,岔开她的话:“知道疼就要点好,前天才换的袄子,现在就脏成这样子了,大冬天的这大厚袄子难洗得要命。”

“谁让哥哥推我。”周梅儿扭着身子躲开胡氏的手,指着周桃儿紧闭的屋门,冲着周老太告状,“哥哥要带她逃,我听阿婆的话挡在门口,然后哥哥就把我推倒了。”

她哪知道家里的变故,一心只想着买糖钱。

“阿婆,我的一文钱……”

周老太脸色骤然变了,立刻往周桃儿房里走:“你做得好,我现在要去找你姐姐说两句话,没空给你拿钱,你先找你娘拿钱。”

“阿婆你找姐姐说什么?”躲在屋子里偷听的周耀宗冲出来,拽住周老太不让她进去,“家里有钱就赔钱,没钱我就赔腿,跟她有什么关系,阿婆你没事找她干什么?”

“你说什么胡话,腿要是养不好是一辈子的事情,赔什么腿,赔钱!”周老太挥开他的手。

周耀宗也学着周梅儿胡搅蛮缠的劲头,被甩开后又缠上去,就是不让周老太走:“赔钱找姐姐也没用啊,她又没钱。”

周老太是干惯农活的人,哪是他一个毛小子能拽住的,一使劲直接带着他向前走。

“你是木头啊,还不来拉住他。”磕磕绊绊走了几步,扭头朝胡氏发火。

胡氏和周梅儿跑过来,一个架住他的胳膊一个抱住他的腰。周耀宗怎么挣扎都脱不开身,只能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周老太进门后把门关上。

“阿婆。”趁他们争吵的工夫,周桃儿又往包袱里塞了些零碎东西,然后把包袱藏进了墙边放衣服的木箱里。周老太进来的时候,她坐在床沿,边绣花边抹泪。

粗略扫了眼屋内,周老太坐到周桃儿旁边,伸手欲接过她手里的绣棚,不料却被她躲开。

不等周老太开口问,周桃儿就呜咽着出声:“我多做点绣活,赶完这批绣完再找刘掌柜拿一批,肯定能帮家里多赚些银钱。”

“不差这一会儿,歇歇吧。”周老太的声音难得的温和,粗糙的手掌替她拂去挂在颊边的泪,“这布料金贵碰不得水,别绣半天全打了水漂。”

周桃儿本来就没什么期待,听这话心又凉了半截。把绣棚针线收进簸箩里,泪眼婆娑地说:“阿婆,我能赚钱。”

周老太叹气:“等你把钱凑齐,阿犬的腿早被人打断了。阿犬可是你弟弟啊,你做姐姐的一定得帮帮他。”

周桃儿哭了两声,怯怯抬眼:“阿婆……不帮吗?”

“怎么不帮,阿犬是周家唯一的根啊。可是阿婆没本事,只会伺弄田里那点子东西,阿婆没用啊——”说着突然抹起了眼泪,长吁短叹地唱了起来,“孩儿他爹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留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拔长大,你知道我们娘儿俩吃了多少苦吗?孩儿他爹啊,你要是在就好了,你孙子阿犬惹了大祸,家里没个主心骨可怎么办啊?孩儿他爹你快托个梦,来给我出出主意啊——”

周桃儿冷眼看着她擦拭压根不存在的眼泪,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拼命咬唇压制将要脱口而出的质问。

家里明明有钱。

她九岁起就开始绣花了,虽然头三年换的银钱不多,但是这三四年拿回来的钱一次比一次多,还有田里稻谷丰收时卖的银钱……家里是积蓄的。

三十两银子确实是多,但去亲戚家拼拼凑凑,再不济卖几亩地,总能凑出来的。

钱是命根子,田产是命根子,阿犬是命根子,就她,就她周桃儿是能随便对待的。

挤出来的眼泪多了几分真心。

“桃丫头,日日绣花眼睛吃得消吗?”周老太唱完戏,见周桃儿没有吱声,又换了个法子。

“比前几年容易累。”不想看周老太假意关切的神情,她选择低头盯着腿上渐渐洇开的湿痕。

周老太晃了晃一旁的针线簸箩,眯眼看细密的针脚,长叹一声:“你娘那时候也是,不光眼睛熬得不行,腰和脖子都熬坏了。还是得把身子养好,不要像你娘一样小小年纪就把身子给累垮了。你娘多好的人啊,要是还在,咱家肯定出不了这些岔子。”

“娘要是还在,就不会有阿犬了,也不会有现在这桩事。”这话有点赌气的意味。

“话不是这么说。”周老太被噎了一下,“阿犬毕竟是你的弟弟,做姐姐的能帮就帮一把。总归要嫁人的,到陆员外家当富太太,那是多少人盼都不盼不来的好事。”

周桃儿最后争取一下:“非得靠陆员外吗?阿婆能不能去叔公家借点呢?”

“你叔公也有一大家子要养,哪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家里的状况你也清楚,你爹和舅舅一个要院试一个要府试,找担保人的银钱还没凑齐呢。还有阿犬的束脩,给夫子的年礼,日子不好过啊……你是去过好日子的。”

“真有什么活都不用干的好日子吗?”话至此,但凡对这个家有任何的留恋和不舍,都算对自己的侮辱。戏也唱得差不多了,周桃儿开始为逃家做准备。

周老太一听她对富贵生活起了好奇,顿时来了精神:“当然有这样的好日子!你去绣铺的时候应该也见过几个夫人小姐,她们身后有丫鬟,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压根不愁银钱。”

周桃儿若有所思地点头。

“你以为这就算富贵,还有更富贵的。你什么时候见过陆员外家的小姐到绣铺里买帕子,她们家里就养着绣娘,压根看不上绣铺里的那些东西。不光是绣娘,管家、厨子、护院、长工、短工,还有一大堆丫鬟,哪用得着你干活。”

“天凉有人替你添衣,天热有人帮你打扇,什么山珍海味和绫罗绸缎,都是日常嚼用。这么滋润的日子,桃丫头你就等着享福吧,到时候可别忘了帮衬家里。”

大户人家的日子,周老太一介乡野老妪何以窥得,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为了哄得周桃儿心动向往,夸大其词罢了。

周桃儿顺着她的话,掀开眼帘,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惊叹道:“这——简直像是神仙过的日子一样。”

周老太很满意她的反应:“陆员外等了你两年,只要你愿意进陆家的门,呵护疼爱少不了,到时候这神仙日子就是你的。”

“可是,可是陆员外他……”周桃儿假作忸怩,手指不停绕着衣角,含羞带怯地看了眼周老太。

“不要多想,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比愣头青会疼人。”周老太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我们家桃丫头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注定要过好日子的。这手多嫩啊,是当富太太的命。”

周桃儿乖巧地任周老太牵着,红着脸低声说:“我、我会帮衬家里的。”

“乖!真乖!是阿婆的好孙女儿!”喜上眉梢,“中午想吃什么,阿婆杀只鸡给你补补?”

周老太手劲很大,一激动捏得周桃儿手疼,她抽开手去翻一旁的簸箩:“都听阿婆的。”

“还绣这劳什子做什么,走陪阿婆去厨房里说说话,转眼就要嫁人了,阿婆可真舍不得。”

周桃儿不至于傻到分辨不出周老太的用意。什么舍不得,不过是为了安心,想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待着而已。

懒得一直装出一副娇羞的女儿情态,她随便编了个说辞:“这批绣活值好多银钱呢,以后就没机会帮家里干活了,阿婆让我绣完吧。”

“行,那你在屋里绣,累了就过来陪阿婆说说话。”

陆员外是真中意周桃儿,答应给的聘礼直接翻了三番。相较起来,周桃儿绣花赚的这点银钱实在不值一提。不过没人有会嫌钱多,周老太最乐意见她愿意为家里奉献。去自己屋子里摸出一个铜板,吩咐周梅儿去陪着她姐姐绣花。

周桃儿绣了一天,从天亮绣到天黑,中饭和晚饭都是端到房里吃的。

“桃丫头,很晚了,睡吧。”周老太说舍不得她,还说在她嫁人前都跟她一起睡。

屋里燃了油灯,亮堂堂的。

周桃儿坐在油灯下,针线翻飞。

“阿婆先睡吧,我把手里的活做完就睡。”

周老太半坐在床上,说:“我等你一块睡。”

“嗯。”

更深露重,周老太到底老了,熬不过周桃儿,倚在床靠上睡着了。

默数了一会儿周老太的鼾声,周桃儿放下手里的针线,轻手轻脚地去木箱里取出早前藏好的包袱。

推窗,将包袱丢出窗外。两声闷响,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阿婆,绣得差不多了,我去洗把脸就回来睡。”

睡着时没那么警觉,周老太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眼睛动了两下又闭上了:“去吧。”

鼾声再起,周桃儿推门出去。

捡起窗下的两个包袱,踮脚跑去厨房抱了一袋子米,果断逃离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