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桃儿正在缝补冬袄,厚实的长袄半铺在床上。可能因为她侧身坐在床沿,袄子的裙摆顺着床沿垂坠落下。
见周耀宗来,她不动声色地将袄子往下拽了拽,然后站起来引着周耀宗去她平常绣花的长凳上坐下,指了指他脸上被风吹得糊了一脸的眼泪:“逃?好好的要逃去哪儿?没头没尾的,阿犬你把眼泪擦干好好说。”
“只要是阿婆和娘找不到的地方,随便哪里都行。”周耀宗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鼻涕并着凌乱的头发丝糊成一团,叫人不忍直视。
周桃儿把自己的布帕递给他,曲解了他的意思:“平白无故躲着阿婆和娘做什么,昨日起就有些不对劲……阿犬你说实话,是不是在夫子面前惹祸了,怎么怕成这样?有姐姐在呢,阿婆和娘要训你的时候躲在姐姐身后就好。她们骂几句就消气了,不用怕也不用逃。”
这时候的关心,更让周耀宗过意不去。他本来就着急,见周桃儿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猛地站起来拖着她就往门外走:“不是我要逃,是你,你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等事情过了再回来。”
要走也不是现在走,周桃儿一把甩开他的手,拧眉正色道:“阿犬,究竟是什么事,你不说清楚我怎么逃?”
周耀宗力气再大也不过九岁,周桃儿不想走他是怎么都拉不动的。顿时哭得更凶了,说话的时候还冒出个大鼻涕泡:“是我惹祸了,都是我害了你,求你听我一次,快点逃吧。”
“你闯祸我要逃,这是什么道理?”趁他哭着没注意,抬脚把半敞的门给踢上,然后拉着他坐回原来的长凳上,“遇到难事说开了好好解决,又是哭又是逃的解决不了问题。”
“是我闯的祸,但是遭殃的是你。”就着一会儿的工夫,周耀宗的眼睛都哭肿了,使劲吸了吸不停往下掉的鼻涕,抽噎着说,“李学儒的腿断了,让我赔腿赔钱选一样。我胆小、我懦弱、我没种……三十两银子,阿婆明明说过家里有钱,但是、但是……”
周耀宗说不下去,周桃儿替他说:“但是那些钱是阿婆攒下来给爹和你考学用的,不肯拿出来,叫你这心肝肉赔人家一条腿更是不可能。所以怎么办呢,对簿公堂吗?”
眉眼微垂,低声问:“对簿公堂你也不占理。阿犬,阿婆和娘究竟去哪里了,你的鞋面上怎么沾了这么些泥灰?”
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委屈声音,周耀宗更是绷不住,刚刚看着像哭干了的眼泪又哗哗往下流:“我一路跟着她们,看她们进了陆员外家才赶回来报信。姐姐,是陆员外啊,她们竟然去了陆员外家,你赶紧逃。”
前两年这位陆员外看上去城里送绣品的周桃儿,曾经差媒婆到周家,说想纳她当姨娘。可这陆员外府上富贵是不假,年纪却比周桃儿的爹还大,若真贪图富贵把水灵灵的桃子送去当姨娘,少不得被村里人戳脊梁骨。
周老太对她的儿子孙子有信心,总觉得他们很快能出人头地。考秀才,中举人,成进士,当大官,那是要光宗耀祖的,怎么能有个给人当姨娘的女儿和姐姐,传出去岂不是落下被人指摘的笑柄。再者,这几年因着周桃儿勤快,周家的日子算不得拮据。周老太那时候没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果断拒了陆员外。
当初拒了陆员外是因为手头有钱,现在去陆员外家是因为不想手里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跟煮熟的鸭子似的飞了。
境况不同,选择不同,唯有一样相同,那就是周桃儿的被动。嫁不嫁,什么时候嫁,嫁给谁,她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周桃儿的亲娘颇为强势,和周善成亲七年只有周桃儿一个孩子周老太也拿她没办法。有亲娘护着,周桃儿六岁以前真真算得上是无忧无虑。
随着亲娘的去世,一切都变了。
她常觉得她不像周家的孩子,而像是一个长工。需要使小心思才能躲开主家过于沉重的活计,还得全力展露自己的长处才能不被主家抛弃。
多亏有亲娘临终前的教导,使些小手段后确实过得轻松不少,所以周桃儿挺看得开,平日里不太会自怨自艾。但是她还在需要长辈关怀的年纪,绣花绣得两眼酸胀迷糊却无人关心时,也会为自己叫屈。
一个人时胡乱想的那些东西,何尝不是因为她渴望一个真正能给她温暖的家。
刚刚的哭腔是故意憋气装出来的,可这会儿想着想着倒真有些心酸了,不经意间滚了滴泪落在手背。
感受着凝于手背的泪珠渐渐变凉,周桃儿低声问:“爹知道吗?”
明明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一句。
“来找你之前我先去找了爹,但是爹说这事他……不管。”周耀宗小心翼翼地看了周桃儿一眼,看见她成串滴下的眼泪反倒冷静下来,掏出身上的钱袋子,“别管爹,你先逃了再说,等李学儒的腿好全再回来肯定就没事了。”
手里的钱袋子轻飘飘却沉甸甸的,周桃儿没有抬头看他,只轻声问:“你是打算赔腿吗?”
周耀宗咬着后槽牙发狠:“你逃你的,阿婆舍不得钱的话,要赔腿就赔吧,谁叫我闲着没事带他爬墙头,是我活该。”
“不许逃!”
“嘭”一声,被推开的门撞到墙上,周梅儿站在门外,展开手臂挡在中间。
“阿婆让我看着你,你别想逃!”
周耀宗上前推开她,怒吼:“周梅儿你发神经啊,无聊就出去玩,别在这里碍事。”
周梅儿力气没他大,见推搡不过他,直接趴到地上,手脚并用地死死抱住门槛:“我不玩,我就要看着她,阿婆说回来会奖励我一文钱买糖吃。”
“不就一文钱,我给你两文,三文也行,你赶紧让开!”
周梅儿听得眼睛一亮:“三文,我要三文。”
“三文就三文。”身上的钱全给了周桃儿,周耀宗气得直跺脚。但是没办法,只能去找周桃儿拿。
周桃儿把钱袋子还给他,说:“我不逃,你好好收着吧。”
“哥哥,先把钱给我。”周梅儿也不扒着门槛了,带着满身的灰跑进来跟周耀宗抢钱袋子。
“一边去。”周耀宗推开她,一脸震惊地看着周桃儿,“你不逃!难道想给那个老员外当姨娘吗?”
“哇呜呜——”旁边周梅儿被他推得摔倒了,扯着他的裤腿哭嚎得很大声。
周耀宗一边尝试蹬开缠人的周梅儿,一边拽着周桃儿:“不行,不能嫁。你只管逃,阿婆那边我来说,保管你两三个月后回来不被骂。”
周梅儿生怕一文钱也打了水漂,顺势一滚,赶紧抱住她的腿:“不许走。”
“你烦不烦啊!”
“不烦,是阿婆不许她出门。”
“松手!”
“不松!”
周桃儿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高声喊道:“说了不逃就是不逃,全部把手松开,出去!”
她在这个家一直是个温和听话的,从来没有凶过周耀宗兄妹俩,突然冷脸赶他们出去,他们俱是一愣。
“可是……”周耀宗还要说。
周桃儿打断他:“没什么可是,你让我往哪里逃,你那点钱够我在外面躲两三个月吗,逃出去再回来阿婆能给我好果子吃吗?”
周耀宗哪想得那么周到,经她一说整个人都垮了,喃喃地说:“我是害人精,都是我害的……”
“呼——”周桃儿长舒一口气,拍拍垂下的肩膀,对他没法硬起心肠,“不是你害的,你也不想这样,以后乖一点,别老闯祸。这事我有法子应付,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来关门!”为了一文钱,周梅儿很是积极,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外去,“哥哥快出来。”
周耀宗皱着张脸看周桃儿,欲言又止。
周桃儿背过身不看他,说:“去吧,我真有法子,不会给陆员外当姨娘的。”
他这才拖着丧气的脚步出去。
周梅儿手下没轻重,门关上时墙灰都被震下来不少。
床边挂着的袄子滑下来不少,周桃儿卷起袄子,露出因周耀宗的到来而慌忙塞到床下的两个包袱。
是的,周耀宗没来报信之前她就打算要逃。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这么反常,已经不是她拿回来的银钱能解释的了。
她觉得不对劲,起来后随便吃了两口鸡蛋饼对付了一下,就去住在村口的赵小鱼家走了一趟。在小鱼家门口跟左邻右舍闲聊两句,很容易就知道胡氏和周老太大大早上进了城。
昨夜厨房里,胡氏和周老太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周桃儿都觉得稀奇,一起进城那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周桃儿下意识就想到了前两年的那个陆员外,越想越觉得不对,匆匆回家,闷头收拾离家的包袱。
有备无患,无事发生的话慢慢将这包袱拆开收拾好就行,若有事……也方便她随时离开。
至于周耀宗拉她时她为何不逃,是因为她逃了就不打算回来了,她的计划里没有周耀宗这一环。
再者,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梅儿,你姐姐在屋子里吗?”
听,她们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