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喔喔喔——”

嘹亮的鸡鸣回荡在薄雾笼罩下的水原村。

周桃儿在鸡鸣前就睁开了眼,依稀能辨五指的晨光里,她利索地穿好衣裳,放轻脚步推门出去。

饶是她注意再注意,陈腐的木门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鸡叫跟随浓重的雾气一道挤进小屋里。

床上的周梅儿卷紧了被子,带着还没睡饱的起床气抱怨道:“烦死了。”

周桃儿没有搭话,关上房门,一头扎进初冬的晨雾里。

雾气阴湿,沾在衣裳上后摸上去像没干透似的。刚起床的热乎气渐渐散了,周桃儿打了个哆嗦,往手心哈了口气,搓着手往厨房边上的茅草棚里走。

棚子里堆着烧火的枯枝和一些杂物,她用箩筐挑了半筐没被雾水打湿的枯枝,又去屋外的草垛里抽了些草秆装进去,然后背着箩筐往厨房去。

“咳咳。”枯枝不易点着,需要用易燃的草秆引火,带着潮气的草秆一点着就散出呛鼻的浓烟。

周桃儿迅速把草秆塞进灶膛里,熟练地用火钳子拨弄了几下,火势上来后慢慢把枯枝放进去。等灶膛里的火稳了,锅里的水也稍微带了点温,她舀了几勺温水出来淘米,再把淘好的米倒入锅中熬煮。

去灶膛边看了一下,往里面添了两把枯枝,周桃儿就着只剩一点余温的淘米水洗漱外加整理发髻。

洗漱后,她拿着铲子在米粒翻滚的锅里搅了两下,将锅盖斜了条小缝,之后坐到灶膛边专心控制火候。

看着跳跃的橘红火光,她的思绪逐渐飘远。

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和粥煮好时的“咕嘟”声将她唤醒,周桃儿拍了拍被火烤热的脸颊,暗暗告诫自己光想是没有用的,她得早做打算。

隐隐传来几句人声,算算差不多到了他们起来的时辰,再不快点就躲不开了。

周桃儿掸了掸裙角浮着的草木灰,用冷水洗了把手,拿着两个碟子去酱缸里装了些酱豆子和腌好的咸菜,一个人在米香漂浮的厨房里吃好了早饭。

正洗着碗,周老太过来了。

“你这孩子,说了多少遍也不听,厨房里的活计有我和你娘,用不着你。”周老太头发花白,身子骨却硬朗,说话时中气十足,上去就要夺周桃儿手里的碗筷,“怎么没添点热水,手洗坏了可怎么好?”

周桃儿没有客气,把碗递过去,把被冷水冻红的手指放在手臂下取暖:“没事的阿婆,就一副碗筷,不碍事。”

周老太嗅着空气里的米香,快速把碗筷过了下水,问:“还没绣完,赶得上吗?”

“就这几天了,赶一赶应该能行。”西边厢房有响动,周桃儿起了快两个月的大早就是为了避开他,“不说了阿奶,我怕真耽误了。粥在锅里,没来得及盛出来。”

农家地方,靠地养活靠天吃饭,一年到头看不见几个铜板,家里那么多张嘴,周桃儿靠绣活赚回来的银钱帮衬了不少。眼瞅要过年了,周老太指着这钱置办年货,催她进去:“粥有你娘盛,你赶紧去忙你的。”

太阳在云层里露了小半张脸,雾气散了许多。

周桃儿往屋子里走的时候看见推门出来的胡翠芬:“娘,粥在锅里……”

“行了,我都听见了,这些小事用不着你操心。”

大冷天的早起,胡氏脸色不算好看,进厨房后“乒哩乓啷”响声不断。

周桃儿只当没听见,回屋后捧着装针线的簸箩坐到窗下。

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说话声音稍微大点全家都能听见,周老太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明儿起你早半个时辰起,省得桃丫头自己起来弄早饭,耽误工夫不说,手要是磨糙了绣品卖不上价。”

冬天起床难,平白要早起半个时辰胡氏心里不乐意:“就饿成那样,半个时辰都熬不住,全家就她一个勤快人。”

“让你起你就起,她不吃饱哪有精力绣花。”周老太不跟她废话,直接下了决定。

这家是周老太管着,周老太态度强硬,胡氏也不好说得太过分:“她那绣活什么时候……”

声音渐渐低下去,周桃儿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不过她也不在意,就着窗户透进的不甚明亮的光将一会儿要用的绣线分股。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胡氏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把床上的周梅儿拉起来。

周梅儿扯着被子不肯松手:“娘,你干什么?我还要睡!”

“睡什么睡,赶紧起来跟你姐姐学手艺。”胡氏一把拍开她的手,给她套上衣服往周桃儿身边一放,“好好学,不许偷懒。”

周梅儿还小,还在闹起床气,不知道她娘是为她好:“不学,我要回去睡觉。”

“你敢。”胡氏厉声一呵,周梅儿立刻乖乖坐好,“梅儿手笨学得慢,桃丫头你多教教她。”

周桃儿笑着应声:“娘放心,我会好好教的。”

“人呢?”

外头周老太找人,胡氏把给周梅儿准备的小绣棚往她手里一塞,冲着窗外高声喊:“马上就来!”

“啪”。

胡氏刚把门关上,周梅儿就把绣棚扔到簸箩里:“我去睡觉。”

“娘随时会进来看。”周桃儿拉住她,把绣棚放进她手里。

太阳出来了,屋子里亮堂了许多,眼睛不算吃力,她把穿好的针线小心地递给周桃儿:“继续绣上次教你的针法,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手都冻僵了怎么绣,我去找爹。”

周梅儿今年六岁,已经懂些浅显的道理了,在长辈面前会讨巧卖乖,唯独对着周桃儿时没什么规矩。

小孩子哪懂什么善恶好坏,大抵是有样学样吧。周桃儿早就习惯了,不至于跟个小的置气,心里压根没起波澜。

“去吃碗热粥暖暖手再来。”怎么说也是妹妹,愿意学她会教,但是不想学她也不会多管,劝一句就够了。

“又是粥,你能不能别起来煮早饭。”说完门都没关就跑出去了。

今日无风,门敞着也不算冷,只是周桃儿不想跟那人对上眼,放下手里的针线去关门。

已经来不及了,穿着一身书生青衫的胡富文风度翩翩地朝她这边过来,大冬天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举止颇为文雅:“桃儿,早饭好了一起去吃吧。”

“舅舅。”周桃儿强忍着心里的厌恶,郑重喊了他一声,希望这称呼能让他自重,“我手里的活有点急,已经吃过了。”

胡文富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眼睛没从周桃儿身上移开过:“别太拼命,仔细伤眼。”

这家里难得有个人会关心她的眼睛,若是从前周桃儿肯定感动,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恶心,敷衍地说:“嗯,我先去忙。”

话音刚落,“啪嗒”一声把门关上,外面站得离门太近的胡富文吃了一鼻子门灰。

“妙哉,妙哉。”

怪的是周桃儿这么不客气,他非但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的笑容反而比之前更深。不是长辈对小辈关怀的笑,而是把周桃儿当成他的所有物,觊觎轻佻的笑。

令人作呕的笑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周桃儿使劲捂住耳朵才勉强止住心里那阵恶心。

这胡富文名义上是她的舅舅,但实际上压根不是她的亲舅舅,胡翠芬也不是她的亲娘,是她亲娘去世后,她爹另娶的。

事实上,就算胡翠芬真是她亲娘,这胡富文也当不了她的舅舅,因为他根本就是胡翠芬和前头嫁的男人生的儿子。

当年周桃儿亲娘去世,只留下周桃儿一个女儿,周老太生怕她周家的香火断了,赶在热丧的时候就给周桃儿她爹周善娶了续弦。

周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读了多少年书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加上家底不厚实又急着在热丧的时候成亲,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许给他,只有和他差不多情况死了丈夫的胡翠芬愿意嫁过来。

周老太就周善一个独苗,觉得娶个寡妇已经够丢人的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胡富文跟着到周家。

胡翠芬那时候已经走投无路了,夫家大伯强占了她的屋子,娘家又不肯收留他们母子,周善是当时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所以豁出去了勾得周善上了她的床。

周老太盼孙子盼了好多年,知道胡翠芬有了身孕后立即松了口,答应只要胡富文能以胡翠芬弟弟的名义进周家,吃穿全当亲儿子待。

胡富文这才成了周桃儿的舅舅。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刚长起来的小一辈不知道其中弯绕,都以为胡富文真是胡翠芬的亲弟弟,周桃儿也从来没怀疑过。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感觉这个舅舅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虽然没想通缘由,但是下意识避开一切和他独处的机会。

直到两个月前,胡氏以为她去县城送绣品不在家,不知道她路上发现落了几方帕子折回来拿,叫周桃儿发现了她的龌龊心思。

那天胡氏的娘家嫂子来看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一时高兴忘了形,把藏在心里多年来的龌龊打算抖落了出来。

原来胡氏贪图周桃儿赚钱的手艺,想把她耗成老姑娘,要等她嫁不出去的时候把她许配给胡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