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长办公室一角,3月11日至12日深夜约两点钟。一张庞大笨重的办公桌,平展展而光秃秃的,上面只摆着一个烟灰缸和一部电话机。办公桌后面有一把高靠背扶手椅。扶手椅后面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州徽:一只鹰、一架天平,在背景的旗帜上也许还有拉丁文的一句格言。另外两把椅子,大致相对,摆在办公桌的两端。办公桌占据舞台的前半部分的右侧,正如第一场景的法庭,占据舞台前半部分的左侧。
州长站在坐椅和办公桌之间,州徽之下。他不年迈,也不年轻,有点像大天使加百列。显然他是被人从卧室里叫出来的,尽管他扣了衬衣领扣并打了领带,头发也梳得很整齐。
坦普尔和史蒂文斯刚刚进来。坦普尔还是第二场景的打扮,身穿同一件皮大衣,头戴同一顶帽子,手拿同一个小提包。史蒂文斯的衣着与第三场景完全相同,他帽子拿在手上。二人朝办公桌两侧的椅子走去。
史蒂文斯 谢谢您接待我们,亨利。
州长 欢迎二位,请坐吧。(对坐下的坦普尔)史蒂文斯太太吸烟吗?
史蒂文斯 是的,谢谢。
州长递给坦普尔一支香烟,并且给她点着。接着,他坐下去,双手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还一直拿着打火机。史蒂文斯坐到坦普尔对面的椅子上。
州长 我朋友盖文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太太,您要向我谈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坦普尔 对。
州长 我听您讲。
坦普尔 我想了解一下我应当讲到什么程度。
州长 我不明白。
坦普尔 如果您告诉我已经掌握的情况,那我就会知道应当谈的余下的部分。
州长 您从远方来,太太,又是凌晨两点钟。这恐怕不是没有缘故的。是什么促使您走这一步,毫无疑问,您比我更清楚。
坦普尔 我知道。不过,我要讲的极难启齿,极难启齿,对,正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以便……总之,别太让我为难了。
州长 (注视着坦普尔)那好,向我谈谈南茜·曼尼戈吧。她叫这名字,对不对?要不然,她是怎么拼读的?
坦普尔 她不拼读。她不能拼读。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你们要绞死的人,就是用这个名字,也许这不是她的真名实姓。然而,她被绞死之后,这一细节就无关紧要了。
州长 不管怎样,先对我谈谈她吧。
坦普尔 她没有什么好讲的,她无非是一个堕落成娼妓和吸毒的女人,是我和我丈夫把她从污水沟里捞出来,让她给我们的孩子当保姆。她杀害了其中一个孩子。明天就送她上绞刑架了。而我们,我是指她的辩护律师和我,我们来这里请您救她一命。
州长 对,这些我全知道。然而,为什么要救她呢?
坦普尔 我是被她杀害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还要请您救她呢?就因为我宽恕她了!
州长注意观察她。史蒂文斯也同样。他们等待着。坦普尔定睛看着州长,但是目光没有挑衅的神色,仅仅心怀戒备。
坦普尔 因为她疯了!
州长观察她,她也注视州长,同时小口小口吸烟喷出来。
坦普尔 我明白。这个引不起您的兴趣。令您感兴趣的,当然是了解我为什么要雇用这样一个女人照顾我的孩子。那好!这么说吧,是为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归根结底,她还是个人嘛。
史蒂文斯 不对,坦普尔,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坦普尔 (极其自然地)不错,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为什么我就不能停止说呢?这应当很容易呀。停止说谎,完全像停止跑步,停止喝酒,或者停止吃糖一样,因为已经厌倦了。然而说谎,就好像不知厌倦似的。好,我还是要告诉您,我雇用南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就是,我需要找个人到我家来说说话。(停顿)现在,我必须全说出来,以便让您了解为什么我需要她,为什么非常高贵的坦普尔·德雷克-史蒂文斯,只能找一个黑人妓女寻求共同语言。
州长 对。告诉我们为什么。
坦普尔 (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又挺起身。她讲话的声音生硬,颇不连贯,但是表面上并不显得激动)一个妓女,吸毒成瘾,无可救药,该永世下地狱,活在世间,也是为了有一天作为凶手死在绞刑架下。一个堕落的女人,只是在那一天才引起她同胞的注意:那天她倒在污水沟里,侮辱一个白人,而那白人用脚要踢掉她的牙齿,要把她的叫骂声堵进嗓子眼儿里。您还记得吧,盖文,那人叫什么来着?
史蒂文斯 忘记了。他是银行出纳员,对不对?(对州长)他有意卖弄品德。(对坦普尔)可是,您有必要讲这些吗?
坦普尔 有必要,有必要。那个星期一早晨,南茜还醉醺醺的,银行门口已经有五十来个人等候,刚一开门,她就突然冒出来,径直冲开人群,向那职员喊:“喂,白人,我那两美元在哪儿呢?”那银行出纳转过身来,抬手就打她,将她扔到人行道边的污水沟里,还狠命踢她,企图压住那一再重复的声音:“我那两美元在哪儿呢?”众人终于明白了,就阻止他再踢这女黑人的嘴:她的牙齿掉了,流着血,但一直在结结巴巴地说:“您欠我两美元,是半个月前那次,后来您还来过……”(她住了口,双手捂脸,待了一会儿才移开)好吧,应当全讲出来。刚才说到哪儿啦?
州长 南茜说:“您已经欠了我两美元……”
坦普尔 两美元,对。可是,为什么讲这么多呢。全部真相,我最好一下子全倒出来。(她像跳水之前那样深呼吸,接着说道)两美元,这是南茜·曼尼戈的牌价。然而我呢,也在一家妓院住过,到那儿一次显然贵得多。(她住了声,身子僵直不动,看着两个人。继而,她浅浅一笑)非常高贵的夫人,对不对,承认这种事儿?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女继承人,我们就是这样子。(沉默)不管怎样,我跨越了这一步。现在,这算完了,我再也停不下来,也退不回去了,现在非继续不可了。(沉默)你们为什么一言不发?帮帮我呀,说说话呀。要不然,就到这个州各处呼喊,重复我刚说的话,好让所有长了耳朵的人全听见我绝不会相信的事情。(州长默默地注视她。她要向州长做个哀求的动作)我得走到哪个地步呢?在安居乐业,在遗忘和平静中生活了八年之后?必须走到哪个地步,您才能被打动,才撤回判决书,而我们也终于能回家睡觉,或者试图睡个好觉。对,要我讲什么才算蒙受足够的耻辱,您才能同意满足我的愿望!
州长 判处死刑也是耻辱。
坦普尔 现在我们不谈死亡,我们说的是耻辱。南茜·曼尼戈痛苦的不是耻辱,她仅仅因为要死了而感到痛苦。就是为了让她免遭这种短暂的痛苦,这种无关紧要的痛苦,我才在这凌晨两点钟,带着坦普尔·德雷克和她的耻辱来见您。
史蒂文斯 说下去,坦普尔。
坦普尔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州长)我得走到哪个地步呢?不要讲我必须全说出来。这话,有人已经对我讲过!
州长 我尽量帮您。我知道坦普尔·德雷克是什么人。一名年少的女学生,八年前的一天早晨离开学校,对不对,和伙伴们乘一趟专列,要到另一所学校看足球赛。可是在旅途中她从车上消失了,六周之后才在杰斐逊重新露面,作为杰斐逊城一件凶杀案的证人。而指认她上法庭作证的那位律师的当事人,当时人们就得知,正是劫持她,并在那段时间囚禁她的人。
坦普尔 关在孟菲斯城的一家妓院里,不要忘记这一点!
史蒂文斯 等一下,让我对州长讲一讲事件的经过。对您来说,这样更容易一些。那天,坦普尔下了旅游车,去会一个在车站等她的青年。他们两个人打算单独去看足球赛。当时,那青年已经喝了酒,我想是为了有足够的勇气应付局面。他又喝了一些,结果毁掉自己的小轿车,同坦普尔住进一家走私酒店。那青年又喝得烂醉,就在他往下灌威士忌的时候,酒店里发生一起罪案,凶手劫持了目击凶杀的坦普尔,将她带到孟菲斯一个有人对您说过的地方。就是这些。不过还应当补充一点,开小车的那个年轻人,陪同坦普尔的那个,当时本来应当保护她,后来同她结婚了,一下子又恢复了自己的教养。他是我的侄儿。
坦普尔 不要谴责他。那次逃离,是我愿意的。
州长 为什么?
坦普尔 人为什么要罪恶的东西?当然是因为人喜欢罪恶,胜过喜欢其他东西。不管怎么说,应当相信,当时我就喜爱罪恶,胜过喜爱任何别的东西。我愿意随那青年走,而他只能讨我五分的欢心。
史蒂文斯 也许吧。然而,他应当保护您。
坦普尔 (口气生硬地)为此他娶了我。同一件事,难道要他偿付两回吗?而这种事,偿付一次都恐怕不值得吧?
州长 我能向您提个问题吗?
坦普尔注视他,点了点头。
州长 为什么您不把他带来呢?
坦普尔 谁呀?
州长 您丈夫。您同他有连带关系。作为您这方面的连带关系者,难道他不应该来这里吗?你们二人之间,也好把事情彻底澄清,一起设法救南茜·曼尼戈。
坦普尔 我们到这里来,真的是为了救南茜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了。我倒觉得,我们来叫醒您,是要您给我一次感受痛苦的合法机会。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不是因为某种具体的事而痛苦,而是单纯的痛苦,像人呼吸那样痛苦。既然如此,要我丈夫来做什么呢?
州长 如果他真的是您丈夫,也许他希望与您分担痛苦吧?
坦普尔 为此他必须与我分担了一切。
州长 我能否这样理解,您要对我讲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最好还是对他讲了,坦普尔。人总不能在谎言中生活八年。
州长 如果他在场,您还会讲出来吗?
坦普尔注视州长,史蒂文斯微微打个手势,没让他侄媳妇瞧见。在肃静中,戈旺进来,因在身后而坦普尔看不见,他在门口站住不动,继而闪身半躲在窗帘后面。
州长 设想一下这位置坐的不是我,而是他。
坦普尔 他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州长 假如他在场,您会当着他的面讲吗?
坦普尔 嗯,会的!现在,就让我讲述吧。(停了一下)劳驾,请给我一支烟。(州长递给她一支烟,她没有点燃,就放在烟灰缸上了。冷场)说到我看见凶杀的场面,至少看见凶手的影子。凶手名叫波佩伊,他开一辆旧车,把我带到孟菲斯。我完全清楚,自己有腿有眼睛,汽车无论穿过哪个城镇的大街,我本来都可以喊人,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情况完全就像我未能同戈旺一起出去,或者汽车撞到树上之后我单独离去。是的,我本可以叫住一辆卡车、一辆小车,求人家送我去最近的火车站或者学校,再不然直接送我回家,送我回到我父亲和几个哥哥身边,他们知道哪是恶,哪是善。然而我没有呼救。我没有做出来,不是没有,坦普尔没有做出来。我不得不选择恶,也许是不知不觉。总之,波佩伊开着车,我留在他身边,什么也没有讲,眼睛直瞪瞪的,嘴上叼着烟卷。
史蒂文斯 (对州长)对,波佩伊那个人很讨厌,就像恶的化身。小矮个儿,棕褐色头发,跟个蟑螂似的,瘦瘦的,黑黑的,一脸凶相。他还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是个疯子,患有阳痿症,这些情况,她也要对您讲。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亲爱的盖文叔叔!对,对,这些情况也一样,是我要讲的。实在是不走运,我连受肉欲吸引的托词都没有。尽管阳痿患者,有时候也挺迷惑人,尤其是当……不过,受迷惑的不是肉体,不是和善温柔的、值得原谅的肉体。有什么关系?我选择留在凶手身边,就好像我离不开,是的,就好像我离不开他。他把我带往孟菲斯,我就乖乖地跟他走。他把我关进曼奈尔街的那家妓院里,如同关进西班牙修道院的结婚十年的妻子,由一个鹰眼的老鸨看守。她比任何鸨母都有预见性。她出去时就由一名黑人女仆把门。她去所有老鸨下午都要去的地方:到警察局交罚金,或者请求保护,或者到银行,或者到其他妓院;她出去了倒也不错,因为女仆开门进来,我们就可以(她迟疑了一下,接着急速地)说说话。我有香水,能随意用,当然了,全是老鸨选的,味儿挺冲,还真不能随意洒,不管怎么说,我有香水用。波佩伊还给我买了一件皮大衣,可是不放我出门,又能在哪儿穿呢?不管这些!反正我有大衣、浴衣和内衣裤,全是按照波佩伊的眼光挑选的,并不全合我的意。要知道,他愿意我高兴。不止高兴,他还非常愿意我幸福。我们终于到了关键地方,现在既然有此必要……
她住了口,伸出手臂从烟灰缸上拿起那支没有抽的香烟,发觉没有点燃。史蒂文斯拿了打火机,准备站起来。州长目不转睛地注视坦普尔,他摆摆手制止史蒂文斯。史蒂文斯便停下,只是将打火机从办公桌上推到坦普尔够得到的地方,重又坐下。坦普尔拿起打火机,打着火,点燃香烟,再关上打火机,放回原处。然而,她只吸了一口烟,就把香烟放回烟灰缸上,重又直挺挺地坐下,又讲下去。
坦普尔 要知道,我本可以随时顺着落水管滑下去,我只是没有那么做。只有晚间我才走出房间,波佩伊来接我。那辆汽车窗户紧闭,有柩车那么大,他和司机坐在前面,我和老鸨坐在后面,在红灯区的街道上行驶,每小时六十迈到八十迈。我所看见的,也仅仅是红灯笼照明的这个街区、这些小街道。波佩伊甚至不准我见妓院里的其他妓女,不准我在她们干完活儿之后数钱的工夫或者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等待的时候,同她们坐坐,听她们讲讲如何干这一行。(她又住口,继而她脸上呈现惊讶或惊奇之色,接着说道)于是我想到我们的宿舍和学校。同一种年轻女子的气味,都在想男人,但不是想一个男人,不是想这个或那个男人,而是笼统地想“男人”。那些女人想的时候更平静,仅此而已。总之,她们坐在暂时空出来的床上,谈论干那一行的艰难,情绪不那么激动了。不过,她们不是同我讨论,因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独自关在房间里,没有事儿干,就穿上皮大衣、显眼的三角裤和花花绿绿的浴衣,在屋里炫耀。可是没有人看,屋里只有六尺高的一面大镜子以及摸着我的绸内衣咯咯笑的黑人女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门始终关着。对,与外界隔绝,在寻欢作乐的罪孽的腹心绝对安全,如同在潜水艇里,沉到二十深的海底。唔!对,波佩伊愿意我高兴,您应当明白。可是我呢,我还想多要点儿什么东西,不只是高兴就完了。正像那些妓女姐妹所说的,我必须千方百计堕入情网。
州长 堕入情网?
史蒂文斯 对。(州长注视坦普尔,坦普尔却一言不发了)她是指那个年轻人,就是波佩伊……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住口。
史蒂文斯 不,您精疲力竭了,我必须帮助您。这么说,波佩伊那家伙亲自带来个青年,而那青年……
坦普尔 盖文!
史蒂文斯 那青年在他的圈子里,大家都叫他雷德。他是城郊一家夜总会清场的,您知道,是个打手,负责赶走喝醉了的或者捣蛋的顾客。那家夜总会是波佩伊开设的,是他的总部所在地。正是……(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对坦普尔)正是波佩伊将雷德带进您房间的。(对州长)您明白,对不对?
州长 对。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个波佩伊……
史蒂文斯 不管用什么办法,真应该把他灭了,就像碾死一只蜘蛛那样,用巨足一下将他踩扁。因为,他并不是让她卖淫。噢!不是,他没有把她卖掉。指控他犯下这种粗俗的罪恶,那就是对他的侮辱。反之,他是个纯粹主义者,也可以说,是个非常讲究的鉴赏者。不,他并不卖她,而是给他的仆人。
州长 盖文。当着史蒂文斯太太的面,难道有必要讲下去吗?
史蒂文斯 有必要。您还不知道全部情况,而且……
坦普尔 不,让我讲吧。我遇到雷德那个人,是如何遇到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他。是什么性质的爱,我还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给他写了信。
州长 是情书吗?
坦普尔 非常感谢。我的意思是,感谢用情书这个词。事实上,每次他要来的时候,我都给他写信。后来,他们两个走后也写信。还有几回,他们有几天,没露面……
州长 等一等。您说什么?“他们两个走后”?(州长和坦普尔对视。坦普尔沉默不语)我可以这样理解吧:那个波佩伊也在房间,看着雷德和您……
史蒂文斯 对,他带雷德去正是为此。我说他是鉴赏者,就是这个意思。
州长 (对坦普尔)好,继续讲吧,史蒂文斯太太,把事情讲完。已经谈到书信了。
坦普尔 书信,对,那些信非常优美。我的意思是……写得很好。(目光始终盯着州长)我想尽量表达的,是我没有表达出来的……总之,这类信,一个女人写给一个男人的信,即使写于八年前,也不愿意让她丈夫看到,不管她丈夫对爱妻的过去已经持何种看法了。(她显然在强制自己)出色的信,当然是一个初入道的姑娘所能写出来的最好的信。您若是看了,心中准会产生疑问,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这样会用词儿,措辞这样准确……其实,我无需上多少课程,我有这种天赋。(略一停顿,语气转为冷淡)我写了信,不知写了多少封,但是有一封就足够了,一切都是信引起的。
州长 南茜犯罪,也是信引起的?真的吗?您向我解释一下。
坦普尔 对。您一定听说过讹诈。那些信,两年前又出现了。如何买回来呢?坦普尔·德雷克不是别人,她要把信买回来,所想到的头一个办法,当然是提供另一批信的材料……
史蒂文斯 (对坦普尔,温和地)对,全是信引起的,她只要告诉州长事情如何到那一步就行了。
坦普尔 我原以为讲过了,我写了信。后来,我给写信的那个男人死了,我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过上规矩的生活,至少我认为自己规矩了。我生了两个孩子,为了找个说话的人,我雇用了另一个妓女,她也过上了规矩的生活。我甚至把信的事儿也置于脑后了,直到有一天,信又出现了。于是我发觉不仅没有忘记信,甚至也没有变规矩……
州长 那个年轻人,雷德,他是怎么死的?
坦普尔 自然死的,我是说符合他的天性。他溜进妓院后面的小街,攀登落水槽要进我房间的时候,被人从一辆汽车里开枪打死了。不错,我们秘密约会,是瞒着波佩伊的头一次约会。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还以为得手了,骗过了波佩伊。我们想单独见面,只是我们两个人,而先前那一次次相会,每次都不是单独的。我们终于有一次爱情的约会。爱情如果有可能存在的话,如果有意义的话,那么除了在没有耻辱之感、默默的厮守中彼此心领神会,还能意味什么呢?在知道双方裸体的时候并不相爱。知道双方裸体,而同时又有人看着您。因此,我们要单独相会,至少有一次,哪怕只一次,忘掉一切与我们爱情无关的事情……
州长 你们的爱情?雷德爱您吗?
坦普尔 他爱我。也许是因为我爱他,而他没有料到,他本人也绝不会想这种事儿,绝想象不出他所说的一次机缘,这样一次机缘。当时他站在我面前,他主人则在他身后。他看着我,身子微微颤抖,不能向我提起我偷偷寄给他的信,而且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脸在说话,波佩伊也看不见。对,我们确信这种爱,希望至少经历一次,于是安排了这次幽会,我若是冒昧一点儿说,就是我们的蜜月……总之,他单独来会我一个人时,被人打死了。就在他最想我,而我也想他的当儿,他被撂倒了。再容一分钟,也许他就进入我的房间,而房门锁着,屋里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下完了。这一切,雷德、那家妓院、那些妓女、波佩伊,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了。(她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后来,波佩伊因为这个人命案被逮捕,判处死刑,我回到自己家中。从那以后,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我父亲和我几个哥哥,都在家等着我。后来我去了欧洲,在巴黎待了一年。在那里也一样,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
史蒂文斯 可是,那年冬天,戈旺去了巴黎,你们结婚了。
坦普尔 (顺从地)对。在使馆举行婚礼,随后又在克里蓉举行招待会。且不说买了一辆新车,还在费拉角买了一座摩尔风格的别墅。总之,应有尽有,以便抹掉在美国的那段过去。然而事实上,我们是依赖别的事情来抹掉过去,以为只要结婚,只要举行婚礼就够了。只要我们二人跪下祈祷“我们犯了罪,宽恕我们吧”,于是就有了安宁、遗忘、爱情,有了直到那时我搞糟的一切。(她又迟疑了,继而接着说,但话语简短而连续不断了)爱情……也许这个词很恰当,对不对,然而我们也想到,两个人结合,除了相爱,还有别的原因,还有把我们连在一起的那场悲剧:我们都受过对方的损害。我还寄希望于比悲剧和爱情更有效的东西:宽恕,以便保持二人长久结合。对,我希望彼此宽恕。然而实行起来,宽恕对方也许容易,接受对方的宽恕则很难。
史蒂文斯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一个男人。
坦普尔 盖文!
史蒂文斯 您完全了解。是您丈夫的虚荣心将一切全毁了。弗吉尼亚的一个大贵族坐在浴室里忘记关门,被人偶然撞见,他不是出于虚荣心,又怎么会难过呢?不,宽恕,这不是他们要的东西,在他看来,那还不够好。他可不接受对方的宽恕,刚过一年心里就开始嘀咕,他是否真是孩子的父亲。
坦普尔 主哇!主哇!
州长 让她说吧,盖文。
坦普尔 说,真的,这就叫做说。说,就能造成那么大损害吗?不过,现在更加容易了,因为事关南茜的性命。我们回到杰斐逊,回到我们家中,您明白。面对丑闻、耻辱,干脆正视所有事情,免得它们再来侵扰我们。我们对视时甚至尽量不垂下目光……噢!不行,我说不下去了。您对他讲吧,盖文叔叔。
史蒂文斯 好吧。(对州长)试想一下,深孚众望的青年戈旺·史蒂文斯的形象,他们在美丽街区的新住宅,他们的入会极难的俱乐部以及在最著名的教堂里的专座。接着,儿子出生了,家族的继承人,他们雇用了南茜,她是保姆、家庭教师、修女、顶梁柱,随您怎么称呼她都行。(对坦普尔)对不对?好了,坦普尔,鼓起勇气!
坦普尔 (现在显得疲惫不堪)对,我是公主,她是贴心人。家里没有男人的时候,她就听我讲,听我把幻想的事情高声讲出来。您能想见这种情景:在漫长的午后,两个从前有罪孽的女人,在寂静的厨房里边喝可口可乐,边往外翻腾还记忆犹新的往事。(对州长,终于边流泪边说)有个人说说话,先生,我们二人都有这种需要!找一个人,不是为了谈话,或者对您的话表示赞同,只是让他待在那儿,默默地倾听。杀人凶手、疯子、纵火犯,如果有个人听他们讲述,也许他们就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噢!现在让我安静点儿吧,让我安静点儿吧!
史蒂文斯 我来告诉您事情的结尾吧。早在头一个孩子出生之前,她就发现丈夫根本没有宽恕她,也不肯接受她的宽恕,认为娶了就做到了仁至义尽,要求她不断地表示感激。她从而明白一切全完了,她的过去要始终压在他们头上。头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她还是看到了希望,这便是她孩子的清白,至少是属于她身上的一部分,而又没有沾上她的罪恶。对这一部分,她终于能忘我,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这就好像同上帝的一次休战,她这方面同意忍受一切,放弃一切,甚至放弃最简单的欢乐,只要无辜的孩子不受玷污,不受恐怖的侵害。她这样牺牲自己,反过来只希望上帝的表现,也至少像个上流社会人士。
州长 那孩子确实是戈旺·史蒂文斯的吗?请原谅,太太。
史蒂文斯 对。不过,我侄儿对此有怀疑,或者认为自己有所怀疑,于是,一切又全完了。这孩子同样把她和外界,和她丈夫分开,提醒她的过错。她再也不能一心投在孩子身上而忘掉自己了。(对坦普尔)在这种情况下,您想逃离了。(坦普尔点了点头)然而,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在一段时间里,坦普尔不知道如何出走了。同时她也不能留在她以为忘掉过去的这个社会里,再也受不了这种客套虚礼了,受不了这些说宽恕而不宽恕、满怀怨恨却面带笑容的上流社会人物。她在等待,等待灾难降临,可是不知道灾难以什么面目出现。(停顿一下)嘿!灾难以雷德兄弟的面孔出现了,他叫皮特。
州长 我明白。他掌握信,就向她讹诈。
史蒂文斯 对,他向她讹诈。不过,她并不满足于给他钱,连自身都给他了。(州长注视史蒂文斯)对。皮特求之不得,他肯定心里在盘算,最好把戈旺的老婆也占有了,就能敲诈戈旺了。而坦普尔……(他迟疑了一下)哦!我推想她要一了百了……不管怎样,她开始讨好那个皮特,愿意同他一起潜逃。
州长 (对坦普尔)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普尔 (站起来,说话口气越来越激烈)哼!至少这一点是清楚的,我可以向您解释。同这个讹诈者在一起,我终于得到了休息。是的,休息,再也不考虑名誉、体面、崇高的情感。过了六年宽恕和尊贵的生活之后,我终于遇见一个根本不在乎这两样东西的男人。一个非常果断的男人,又残忍又粗暴,毫无道德可言,在这方面可以说达到了纯洁和完整的程度。总之,一个根本不考虑弥补或者忘却的男人:假如我求他宽恕,他就只会揍我,把我扔进水沟里。因此,同他在一起我就能安心。对,安心,能确信我即使被扔进水沟里,即使被他往死里打,也绝不会有什么事情要他宽恕我。唔,我并不是愿意跟随他,而是附在他身上逃走!
州长 (沉吟片刻)现在,您只剩下对我讲讲人命案了。叙述一下9月13日南茜干了什么。
坦普尔 (一直站着,刚才一阵激动而精力耗尽,现在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梦游者)9月13日。南茜,对,她一直爱我,现在还爱我,这一点我肯定。她尤其爱我的两个孩子及其清白无辜。她关注整个这件事,什么也不讲,了解全部情况,就像对待自己所爱的人那样,她由衷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有一阵她以为我只是要给皮特钱,把信赎回来,恢复安宁的生活。然而,我需要另一种安宁,要在邪恶中,在罪孽的彻底垂听中得到安歇。一句话,我要逃走,要跟皮特一起走,重新去过不道德生活的那种漫长空虚的日子。我将戈旺和巴奇打发走,约会皮特在我房间见面。南茜一旦明白我要干什么,明白我要出去,要带走一个孩子,丢弃另一个,要同皮特那样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她就想阻止我了。她先拿走我为出走准备的钱和珠宝首饰。(坦普尔身后一道幕布开始落下,灯光渐暗。现在,坦普尔要在黑暗中讲话)那是9月13日夜晚,皮特已经来了,就在那儿,而我在这里准备,却不知道南茜还在窥视我们。她一旦明白我不惜一切代价非走不可,就想还能留住我、保护孩子和未来的办法。她盲目地寻找,还一心一意地为我好,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除非……唔,对,我可以肯定她在暗地里,躲在门后偷听我们说话。在那天夜晚,她发现我渴望作恶和遗忘,带着我甚至不再惦念的孩子奔向堕落。就在那天夜晚,她构想出一种疯狂的、可怕的而又无辜的举动!那天夜晚,对,9月13日,南茜窥视我们,窥视我和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