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婆子不傻,她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了!可是婆子不打算服软:她是夫人的人!老头子眼看着望天的时日不多,入地的日子近了,少奶奶最后还不得落在夫人手里!迟早得撵出去!难道还怕她不成?婆子强撑着,装傻充愣往下吃。

流连吩咐翠翠去烧一碗蛋花儿汤来喝喝,饭太干了。翠翠很快端了一盆汤上来。汤极清素,芡勾得不稀不浓的,上面漂了金黄的鸡蛋花儿和碧绿的菠菜叶儿,点了几点儿香油。流连亲手盛了一碗奉与林老太爷,别人正噎得慌,便纷纷自己动手去盛。修武只喝了一口,便冲翠翠笑道:“小妮儿,你知不知道盐是干什么使的?”

“我怎么不知道?只是我家小姐一向不许往随饭的汤里放盐。喝淡汤清清嘴里的味儿,才能吃得出菜的味道儿!”翠翠得意地回嘴,“不信你试试,菜是不是变得咸了!”修武依言挟了一口酱羊肉,点点头,菜确实显得咸了,不由又喝了一口汤,扒下一口饭,不知不觉中,竟把饭吃下去了。林老太爷用汤泡了半碗米饭,挟了块鸡蛋,也吃下去了。林珩忙给他又盛了半碗汤。

下午,只有老太爷院儿里的婆子,和两个专管洒扫的婆子,来给流连行礼。婆婆院儿里的婆子们根本就没有露面。修文修武兄弟俩来行了礼,接了她的红包和笔砚信笺——这些东西是奉贤准备的,各色信笺一箱,纸张两箱,笔墨砚台镇尺香炉一箱,流连虽不懂,也能看出东西不错,修文兄弟俩也很喜欢的样子,坐下来陪着她东拉西扯闲聊。最后,林珩领了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来行礼,流连给了他四张鞋券,客套了几句,男子领了两个儿走了。

流连和翠翠看着小箱子里剩下的钱荷包发愣。翠翠是个早熟的女孩子,“小姐,怎么办呢?夫人摆明了是要与你打擂台。当婆婆的要找儿媳妇儿的岔子,比锅底抺点儿黑灰还容易!”

“不理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休了我!怕她不成!”流连嘴上硬,其实心中也没底儿,倘若结婚没几天就被人赶走,那也太丢人了!想想婆婆也是可怜,堂堂官家小姐,七品孺人,四品黄堂家里的掌家儿媳,一夜之间,变成了秀才的娘,这其中的落差,三千尺不止!偏偏不肯认命,不认命就不认命吧,跟我较什么劲?您丈夫不是我杀的,您家的房子不是我烧的!易妻的主意不是我出的!流连几乎愤愤然了!

“点点数儿,收起来吧。明天回门儿,要准备什么东西不用?”

这句话把翠翠问住了,翠翠虽然话多,却从不乱说——这个事儿她没见识过!想了一会,翠翠小心地说:“小姐,您进了林家的门,就算是林家的人了!礼品什么的,得林家预备吧?问问少爷?”

“得了吧!他个小屁孩儿懂什么?他手里有钱吗?等我想想……咱找老头儿、问该预备什么,他好意思不出点儿血吗?找个什么由头儿呢?……”流连噘着嘴,大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着。

翠翠最受不了她这个动作——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又没长胡子,捋个什么劲?忙上前拿下了她的手,“小姐,我炖了银耳百合羹,要不盛一碗送过去?”

“唔,好!盛去!我得顺便儿跟老头儿说说厨娘的事儿!那个婆子太可恶了!中午都是旧菜不说,连个汤都不预备!丸子没炸透,大虾不新鲜,豆腐是酸的!我让她吃,她居然装傻充愣全吃了!”

“小姐,你刚进门儿两天,太急了吧!”翠翠小心翼翼地劝道。

“我有分寸。赶紧盛去。”

翠翠找了一个椭圆形花‘好月圆乌木茶盘,托了一个福禄寿带盖碗过来给流连看。流连见那盖上卧了一只鹿,边儿上一个豁口儿恰好夹住调羹,便点点头。

林老太爷靠在床头,盖了暗紫夹纱被,精神还好,招呼流连坐。流连献上银耳羹,依言坐在一旁。老头儿端详了一番,笑道:“好精巧的物件儿!”说罢掀起盖子,用调羹略搅了一下,“用心了,炖得这么烂乎,费了不少工夫吧!”说着端起来吃了两口,点点头儿,“很好,只是再略甜些更好。我老了,口重!”说着招呼纤云加了半勺糖,搅了搅,端起来一饮而尽。

流连忙道:“还有呢,让翠翠再给您盛些?”老头儿摆摆手,接过纤云递过来的布巾擦擦嘴,“够了!我不喜欢剩碗底儿!好好的东西,既要吃就好好吃,不喜欢就不吃,不用专为做排场剩半碗!”

流连点点头儿,老头儿太敞亮了!流连这辈子最恨别人不好好吃东西,小孩子们眼大肚子小,剩碗底儿情有可原,成年人你不知道饥饱吗?就为面子,好好一盘子菜,就尝一口!请你做评委老师了吗?充什么大片子鸡屎!这些王八蛋就不是为吃饭来的!

“孩子,你习惯怎么吃,就去吩咐厨娘怎么做!进了门儿就是一家人,总得吃饱!我吃饭不讲究,这些婆子懒散惯了,是该给她们立一立规矩了!不行就换掉!”

流连只低头嗯了一声。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前些日子家里遭了回禄,烧了大半房子,下人们纷纷求去,就把人放了大半。我这些日子没力气管他们。新来的厨娘就放肆了,我连一顿可口的饭也没吃过!等我好起来一个个收拾!你刚来,好歹将就几天。”

流连头更低了,想想老爷子两三个月之间,丧了独子,遭了火灾,给孙子娶妻又忍了奇耻大辱,哪里有心思管吃得好歹这等小事!自己太小人之心了,他一个做过知府的人,用得着拿自己当枪使,去跟儿媳妇斗法?不过厨娘而已,或换或卖,一句话的事儿!

“爷爷,越是没食欲,才越要多变着花样儿做,只吃咸菜白粥怎么能行?怎么好得起来?只是,……会不会让人笑话我嘴太馋?”流连拉大旗扯虎皮,假模假式地推辞道。

“三代穿衣,五代吃饭!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能弄明白一个也是本事!光拣贵的要,那根本不叫会吃,富贵骄人而已!”

“行,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