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气氛很凝重,奉贤低泣着,霍老先生仰着头死死盯着屋顶。流连一直以为霍老头儿就是这样一个受气包儿,随和,大度,不计较,有患者欠了药钱从不追讨,送来就收,没钱的送来点芝麻绿豆的顶帐也行,不还也无所谓。原来年轻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硬汉,好好先生并不是天生的。
许久,霍老先生哑声道:“我那会儿年轻,不懂这人间的疾苦,光知道恨你娘贪慕富贵虚荣,从没想过你娘的苦处,是你舅舅逼我写的放妻书,又逼你娘再嫁的。我要不与你娘和离,你娘还能抗争一下,都和离了,你娘……后来,你姨妈跟我说了你娘的苦楚,我才知道,是我犯浑,我不该听了你舅舅几句混帐话,就不分青红皂白休弃了你娘,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受了多少闲气,吃了多少白眼,不往前迈这一步还能怎样?我不该恨她的。你姨妈这个人,倒肯说几句公道话,是你姨妈主张把你娘的坟迁回来的。也不知道你那些舅舅怎么教的你,连衣裳也穿不上件好的,偏偏一心向着他们,死活不肯回来。没法子,我去求了江家的大老爷,将你带去养在膝下,教你读书识字,针指女红,我每年拿十两银子做你的衣食之费,当然了,你家大老爷不是为这个才抚养你的,主要还是你招人喜欢,不忍心看你在舅舅家长歪了。你长大后,舅舅把你当摇钱树卖,议亲时只说钱不说别的,江大老爷却不好从中插手,让我想法子。我和你家大老爷只能从那些歪瓜裂枣中选,柳家的大少爷虽学业一般,怕是连秀才也中不了,好在为人忠厚,人样子也蛮好,年龄也相仿,便由你家大老爷出面力主与柳家结亲。奉贤,嫁与商人家委屈你了,只是你舅舅找的那些人除了他就没一个能看的,况且柳家花了一万银子做彩礼,想来也会高看你一眼的。”
小时候的事,奉贤没有印象,只能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听,舅舅的说法和父亲的说法颇有出入,甚至大相径庭,但是关于结亲一事,她太明白了:当时柳家求娶的并不是她,而是舅舅家的女孩儿,舅舅嫌弃他们是商家,才推给自己的,而上门求娶自己的倒都是高门大户,痴傻呆尕,病残老弱全了,舅妈煞有介事抱怨道:“也不知你的八字是怎么生得,怎么全是这样的?”当时奉贤冷冷地想,倘若将自己许配与这等人,她就自尽。柳家的彩礼被两个舅舅分了,两个舅妈跟她叹了半天苦经,连一件赤金的首饰也没有给她——彩礼里面就有。只给她花了二三十两银子备嫁妆,买了些盆桶箱子妆台之类的随手用的器物,衣裳是彩礼中她们挑剩下的尺头做的,首饰倒是买的,全是些绢花绒花通草,再加上她娘的几件遗物。她的嫁妆是个长久不息的笑话,江家不怕丢脸,丢脸的只是她自己,婆婆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念叨:你舅舅家的谁谁,戴了件什么东西是怎么怎么置办的,花了多少多少银子。奉贤的心一点点凉透了,她恨自己傻。好在柳家与霍家扯上关系后,获利颇丰,她管家也颇妥贴,才慢慢站稳脚跟。
江家大老爷夫妇仙逝后,奉贤几乎断了与江家的联系。两个舅妈和表姐表妹倒走得勤,吃了她的冷脸子也不在乎,照样坐在堂屋里打秋风,然后骂她一毛不拔,丝毫不念亲舅舅的养育之恩。奉贤心中的天平渐渐倾向父亲。
霍老先生将流连和奉贤的手拉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俩倒投缘。以后,你二人要像亲姐妹一样,都是孤零零的可怜人,有个姐妹总好过孤身一人。小七,弄俩菜咱爷仨喝喝?”
流连忙溜下炕,她知道霍老先生只怕有话要单独与奉贤说。
沉默良久,霍老先生放开了奉贤的手,“奉贤,我死后你好歹看顾柳叶儿,倘若我没能给她定下亲事,你帮她觅一个良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人忠厚,夫妻和美。”
奉贤大惊失色,“爹爹,你……”
霍老先生抬手制止了她,“孩子,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儿,过得了冬怕是也过不了春。龚家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可惜了。我殁了以后,小七住在这儿就不那么方便了,一来杨寡妇虎视眈眈老想下黒手害她,二来,学文年纪轻,传出闲话能要了她的命。她跟别的姐姐其实也不熟。柳家与咱霍家有大恩,咱家必须报。我会找机会跟你公爹说的,不让你作难。”
“爹爹……多谢爹爹!”奉贤心乱如麻。
霍老头宽慰地笑笑,“我躺会儿,你也去歇歇吧!”
奉贤走出门来,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定了定神,去了西厢房屋里。流连见状便放下手里的饺子皮,要往外走。李妈却伸手扯住了她,“别过去,傻孩子,让你大姐自己静一静。”流连依言坐下,接着包饺子。
“七小姐,不是我捧你,你包的这饺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手真巧。”李妈没话找话说,流连没接腔,心说,你没见过的多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堂堂一级厨师,小菜鸟会因为我尝了他的菜两口而骄傲,大菜鸟会因为我指点了他的某个菜而自豪,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呜呜呜呜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李妈接着往下聊,“也怪,那天你姐儿俩包的那个馄饨,别看馅儿比饺子小,吃着可不赖,你会做不会?”
“那是大姐的手艺,我可不会。再说了,那种东西是有钱人家吃着解闷儿的,哪有饺子顶事儿?”
“也是!”李妈深表赞许地点点头,“还是饺子吃了顶饱,一碗馄饨倒有半碗汤,一点儿也不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