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搬走后几日,谢老夫人从会稽回了京城。同时来京的还有总管谢富的妻妾和一群仆役,冷清了一个冬日的谢府又变得热闹起来。
谢老夫人并不清楚京城冬日发生的劫囚风波,只把谢赓叫来,仔细问了他跟朝廷的事有无牵连。
听谢赓说没有,老夫人又语重心长地交代:“你受陛下洪恩,食朝廷俸禄,一定要忠心耿耿为陛下办事,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惹祸上身。”
谢赓诺诺称是。
养尊处优的老夫人显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要是她知道谢赓在府中收留朝廷钦犯,不知道会不会惊吓过度。
谢老夫人年过花甲,在她心里,长子的终身大事比朝堂之事要重要得多。因刚回府中感染风寒,忠平侯夫人带着自己的女儿过府探望病情。忠平侯夫人是宫中的刘妃长嫂,女儿今年一十七岁。
温婉的忠平侯长女仪态端庄地跟在母亲身后,紧张地等着见这位武艺名震京都的建康都尉。
谢老夫人叫春云快去请大人来,春云在马厩、书房还后院一通找。刚刚找到谢赓,这位才回家的谢府主人就安排了一个下属来禀报公务。下属说月初在城门行窃的江洋大盗被巡防营抓到,需要谢赓立即赶过去定夺。
“你告诉母亲,现有急务,我须得立即去营里。”
谢赓交代完这句话,急忙跟来禀告的下属一块儿走了。
春云一阵着急,不知道回去该怎么禀报。
她走到马厩,看到李秾在那里,就向她吩咐:“你会骑马吧?你现在立即骑马出府,把将军请回来。就说老夫人现在有重要客人,等着见将军。”
“春云姐姐,将军巡防营有急务,现下去请,请不回将军的。”
春云正着急,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李秾:“你说是老夫人重要还是巡防营里的事重要?将军的事不能交给下属去办吗?”
李秾虽然不好惹春云生气,却还是说:“还是巡防营公务重要,如果将军办不好事,如何得到朝廷的信任?”
“你!”春云没想到李秾会说话倒向谢赓,柳眉倒竖地看着李秾。
李秾看她表情凝重,猜想今天大概来了非常重要的客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我答应帮姐姐去巡防营带话,但是将军回不回来不能保证。”
春云总算没那么生气了,“那好,你迅速去跟将军说,忠平侯府夫人和小姐来探疾,在花厅陪着,老夫人让他务必去见客人。”
李秾一边解缰绳一边问春云:“忠平侯府小姐?那是谁?”
春云:“说了你也不认识,这不是你该问的,你现在火速赶去将将军请回府就是了,速去。”
“是。”
李秾牵马出府,骑马往巡防营的方向追去。
巡防营大门口,李秾等人通报,军士领着去他去见谢赓。
谢赓并没有在处理什么江洋大盗,而是正站在演武场内看军士们习武。后来技痒拿着长枪下场,打斗十来个回合,一人将三个军士挑翻在地,谢赓满意地大笑。
亲兵向谢赓禀报,谢府有人来找。
谢赓回头一看:“李秾?”
李秾上前行礼:“将军,春云姐姐托我来请您回府,忠平侯府夫人和小姐来探疾,正在花厅陪着老夫人,老夫人请您去见客人。”
谢赓不耐地摆手:“我不是说了我有急务吗?”
李秾看一眼场中互相打斗讨彩的巡防营军士:“这……”
军士们都回到场中继续训练,谢赓和李秾站在场外,并没有回府的意思。
谢赓问:“李秾,你知道忠平侯府的小姐是谁吗?”
李秾摇头。
“是宫中刘妃娘娘的亲侄女,母亲让我去,是希望能和忠平侯联姻,但……”
“将军,你不想联姻吗?”
谢赓摇头,“现下不想……如今我大晛国力衰微,东海北滦无不窥我国境,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就会派我领军戍边,我也一定会受命前往。我现在成婚,是连累她独守空闺……这不是仁义的做法。”
谢赓看李秾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就笑笑:“你不懂,你现在回府吧,还是按我的话告诉春云,我在处理公务,腾不开身,改日再到母亲房中请罪问安。”
李秾巡防营骑马回府,花厅内,谢夫人和忠平侯夫人正有说有笑。李秾将谢赓的话回禀过,谢夫人不高兴地埋怨了谢赓几句,忠平侯夫人大方地笑笑说不打紧,只要有缘总能见到的。
李秾从花厅退出时偷偷看了忠平侯小姐,只见那女子长得柔婉标致,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可比。
这样的如花美眷,谢赓却不为所动。
在走回马厩的路上,李秾好像有些明白了谢赓的想法。谢赓躲避成亲,他想建功立业,为朝廷定国安邦,这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所以其他都可以不要。
李秾读了许久的书,今天仿佛在谢赓身上看到史书中大将的影子,她隐隐受到了某种启发。因此,当几日后听说总管谢富准备送十三岁的幼子谢泰到钟山弗用学馆听学时,李秾鼓足勇气走进谢富的小厅,求谢富允许她做谢泰的伴读。
谢富当即就拒绝了李秾的请求。李秾作为下人,一是瘦弱没有身手,二是她身为女子大大不便。让一个女子跟着谢泰去求学,谢富不会允许。
尽管李秾一再恳求,表示自己以男子身份生活许久,绝不会出任何差错,最终还是被谢富斥责不懂规矩。谢泰虽然是总管之子,但仍是庶族身份,日后或许有望进入仕途,谢富绝不允许他出任何差错。
她出身卑贱,如果也能向世家的男子一样求学入仕,那会怎么样?
以下人的身份,做谢泰的伴读,是她能够外出求学的唯一的路途。李秾回到马厩,在自己的房间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她不能直接去求谢赓,以她的身份那是明显托大了。她可以去求另外的人,李秾想到了赵执,去年冬天,赵执曾在橐驼庙中答应以后帮她一件事的。
李秾骑马来到青溪附近的一处宅子,她知道赵执住在附近,却不是很确定。她上去扣门,扣了好久,开门的是慕容氏。
“夫人万福,我是谢府的下人,我找赵郎君。”
许久不见,慕容氏的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起色,只见她脸色苍白,行动迟缓,微微向李秾欠身:“阿执不在家,我暂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怯怯地喊道:“李秾哥哥,夫人。”
李秾回头一看,小姑娘琉璃正瑟缩着站在院墙旁。
“琉璃?”
琉璃楚楚可怜地走上前来,一下子跪在院门口。哭道:“琉璃求夫人收留。”
慕容氏看到琉璃,苍白的脸色并没有什么神色,只淡淡地说道:“我已说过了,我这里收留不了你,你另寻他处去吧。”
看样子,琉璃已经在院门口求过多次了。
李秾问:“夫人,何不将琉璃留下,当一个使唤丫鬟呢?”
琉璃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地磕头,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到东市受人欺凌。
“对不起,我的身边不再需要丫鬟了。”慕容氏说罢将头转向了别处。
琉璃又一次失望地跪在那里,只晓得擦眼泪。
李秾将她扶了起来,看她衣衫破旧几乎难以蔽体,于是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穿上。
“琉璃,对不起,我也帮不了你,对不起。”
琉璃是去年冬天从南边来的流民,是刚到建康城时的另一个她。
眼泪在李秾眼眶里打转,她转头飞快地离开了院子。
李秾在橐驼庙前下马,走入破旧的后院。赵执果然在那里,身边还坐着两个男子,好像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靳氏兄弟。
赵执看了一眼来人,将一张纸折叠放进怀中,对靳氏兄弟说:“你们去吧。”
河风吹入橐驼庙后院,李秾只穿着一件单衣。
她脸上似有泪痕,急急地走到赵执面前,问:“赵大人,去年冬天你曾在庙中说,我帮了你,你或给我千金,或帮我完成一件极难的事,这个话还作数吗?”
赵执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还是干脆地回答:“当然。”
“赵大人,请您务必帮我。”李秾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我想做谢泰的伴读,去钟山弗用馆听学。”
“谢泰是?”
“谢泰是谢总管的幼子,现年十三岁,谢总管不久将送他去钟山求学。”
赵执问道:“想必你已经求过谢总管了吧,没有得到允准,所以到我这里来,但是疏不间亲,我如何帮你?”
“这个我可以想办法,您只需要在谢将军身边,对谢总管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
“我尚且不知道,等待时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急迫的神色,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他自小在府中自请西席,赵府先后延请的几位西宾均是闻名国中的京外大儒。
但李秾只是谢府中养马的下人,她才会这么迫切想跟谢泰去弗用馆。
赵执心里一动,“你若是有办法,此事并不难,我答应你。”
李秾学着京中士子的样子,冲赵执抱拳:“谢谢赵大人。”
她总叫他赵大人,赵执见她总改不了口,也懒得去纠正她。只是看她抱拳的样子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执又问:“你怎么不去求谢继业呢?谢继业那个人一向大度,最喜成人之美。”
李秾骑马有些累了,兀自在石墩坐下。“因为我走了,就没有人帮谢将军照顾他的龙驹了。”
赵执也在她旁边坐下来,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李秾,你是从梁州流亡至京城的马贩?你为何想去弗用馆?”
李秾站起来:“赵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在谢府中生活这么久,李秾比刚进谢府时健康了不少,脸颊长出一些圆润鼓鼓的肉来。赵执这么近距离看着她,突然发现这家伙有一双圆眼睛,灵动深邃,像是某种动物。
“因为我也想通经读史,也想像谢将军,赵大人这样,有文武技艺傍身。赵大人,你,会嘲笑我吗?”
李秾低着头,并不敢看赵执。
赵执说:“我不会嘲笑你。”
赵执自小性情孤僻,儿时起便只以沉渊为伴,身边奴仆都极少。少时出门历练,便是前往西北从军,因此心里本就没有多少高低贵贱的观念。
李秾抬起头来,刚才擦去的湿意突然又盈上眼睫。
赵执想起来李秾这家伙的眼睛像什么了,像他外出狩猎时在深山遇到的鹿。
“我答应在谢总管之前帮你说话。”
李秾抬起袖子擦去眼泪,眼睛里冒出掩饰不住的欣喜。
“赵大人一诺千金,谢谢赵大人。”
李秾欢欣地小跑着出庙门,赵执突然想起什么,在后面紧追几步冲她的背影说:“但我的话不一定管用,此事我并不一定能帮你。”
“我知道!赵大人,你且帮我试试看!”李秾在庙外轻快地翻身骑上那匹青骢马,那矫捷的动作透露出她的马贩出身。
这样卑微的出身入不了世家子弟的法眼,但因赵执心中没有多少门第观念,他看她上马的动作只觉得十分流畅,倒是有几分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