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空头管家

赵釴的尸身被收葬在龙虎山,坟茔西望大江,四周林木葱茏。

慕容氏昏睡,敛葬之时只有谢赓、元骥和赵执。元骥和谢赓行过晚辈礼,走到小路之上,等赵执独自祭奠。

赵执用那把赵釴送给他的沉渊在赵釴的墓碑之上刻字,他站立良久,终于在那石碑上刻成:故叔考赵釴。

赵执跪倚在碑前轻声问:“叔父,你这样做,值得吗?”养育了一个对自己有诸多误解的侄儿,却从未解释过半分。为了他和母亲,为了梁州城,最终落得刑场自刎而死。

再没有人回答他。

山间远眺,大江西流,有涛声澎湃入耳。谢赓和元骥站在远处等了许久,听到赵执于石碑之畔放声大哭。

元骥静静地站着,谢赓问:“元主簿,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初入赵府那年,郎君七岁,被大将军逼迫每日早起练武,郎君小小孩童,百般耍赖推脱,大将军就是铁面不容情,罚郎君在寒冬的院中扎弓步……一晃,竟十几载光阴流逝而去。”

谢赓看着远处西流不止的江水。“赵君刃和大将军,何尝不是亲父子?”

慕容氏一刀虽没有刺中要害,但受伤过重,已伤及根本。李太医为当代圣手,总算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只是慕容氏身体虚弱,每日昏睡的时间远多于清醒的时间。

李秾从草市雇来的小丫鬟琉璃,寸步不离在慕容氏床前伺候,李秾只是每日来送药。慕容氏昏睡中总是呓语,忽一下唤云姿,忽一下唤将军,一下又唤赵执。

小丫鬟一心照顾病人,只当是病人的胡言乱语并未在意。李秾却从她睡梦中的那些话推测出不少这一年来京城所发生的事。

所幸在小丫鬟和李秾的照顾下,加上赵执在城中遍求名医,慕容氏终于渐渐康复。

谢赓忙于朝事,吩咐李秾把府中的西院僻出来,给赵执母子居住。可怜因府中没有下人,李秾一个人到东市雇人帮忙,直忙得成为了谢府的空头管家。

李秾和赵执平日在府中低头不见抬头见,越发觉得赵执太不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每日起居规律得仿佛苦行僧一般。李秾晨起搬石头,都能听到赵执在后院练剑。从冬到春,从未间断。

李秾搬完石头,就去灶房给病人煎药。

春日的早晨,小丫鬟琉璃受慕容氏之托,让她给赵执房中送去一身干净的衣袍。

李秾抱着院中浆洗晾晒好的衣袍,脑子里还想着昨晚在书房所看的书,漫不经心地推开赵执的房门。

“赵大人,衣袍帮你放木椸上。”

屏风之后无人回答,李秾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正奇怪间,突然想起郎中来看诊时说,赵执所泡的药浴不宜超过半个时辰,不然药香入体过久,会令人有晕厥之感。

李秾一想瞬间慌了,放下袍子,转到屏风之后查看。

一幅从未看过的景象映入李秾眼帘。赵执正站在浴桶旁边擦拭身体。李秾首先看到一段男子细韧的腰,“啊”一声一时呆在原地。她以男子身份在谢府生活已久,男女避讳却是本能。

赵执转身,看到谢赓家养马的小厮正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皱起眉头不悦道:“你来干什么?当真无礼,快些出去!”

“慕容夫人让我来送袍子。”

李秾反应过来,觉得赵执实在冷漠,仿佛谁故意要害他一样,那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袍子放下,你即刻出去。”

赵执已将中衣穿在身上,李秾不再避讳,说道:“我只是担心你晕倒,郎中看诊时说药浴久之令人目眩,我听到没动静,就进来看看。”

赵执:“哦……你现下没事,就可以出去了,以后不得转入屏风之后。”

谢赓作为谢府主人都没对李秾这般颐指气使过。李秾想起自己的装扮,大着胆子说:“赵大人,我虽然看见,额……但我也是男子,府上现在就我和琉璃,来送袍子的不是她就是我,你,你为何?”

赵执面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依旧冰冷:“我自小不喜人近身,你和琉璃不必来房中,衣袍放下就好,多谢。”

李秾转身走了。

大约半刻钟后,穿戴整齐的赵执来到马厩,看到李秾在给龙驹喂粟豆。

“可否借我一匹马?我外出有些私事。”

李秾没有看他,专心喂着龙驹,伸手向东边马厩一指,“那匹青骢刚刚喂饱。”

“多谢。”

赵执将马牵出,一不会儿,院外传来一声“驾”,青骢马很快跑远了。

李秾偷偷瘪嘴,这人真的一点都不如谢赓宽厚亲和,以后还是远离为好。

赵执来到橐驼庙,靳氏兄弟和元骥都在庙中。

赵执让元骥立即南下前往交州,将赵府在那里的商船打点清楚。这件事是赵府以前的老仆在管,赵执想知道靖安军在梁州的军费是否从这商船中来。

他让靳氏兄弟隐在城中,接近朝臣,调查赵釴身死的真相,是否真如他所想。

宫中自从出了竑王拿着的那张彩笺外,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如今他身份敏感不便行走,世家子弟中有很多都认得赵君刃。

赵执从怀中掏出不久前要给李太医的宝珠,交给靳二,说道:“靳二,靳三,你们兄弟帮我查明这件事,便离开自行谋生去吧。我如今一无所有,也不再是朝廷的人,你们兄弟继续跟着我,便要耽搁了。你们两个如此身手,到哪里都能大展拳脚。”

靳二没有接那颗明珠,赵执强行将明珠塞进他手里。他还待再说什么,赵执已经转身走出了橐驼庙。

建康城的春日姗姗来迟。

因为宫中的事情神秘莫测,整个城中仿佛依然浸在冬日的沉闷里。

谢赓只从巡防营带回一个消息,因为祯王殿下的力荐,皇后同意李太医入紫极殿给皇帝陛下看诊。一个疗程后,陛下沉重的病势有所回转,皇后已将李太医晋升为太医院首席。

“李太医的医术堪称当代圣手,只是为人正直不善逢迎,在太医院中二十年,一直默默无闻,此次总算是柳暗花明,有了机会证明自己。”

两人一起向后院演武场走,赵执说:“继业,我谢谢你,你也找机会替我跟祯王殿下说一声谢。”

谢赓:“那是自然,经过此次风波,我倒发现了,祯王殿下此人值得一交。可惜她母亲出身民间,他不被陛下所喜,他在朝中也无人在意。”

赵执点头:“在梁州时,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扣留朝廷印信,胁迫主帅,和我叔父合击北滦军,这份胆识,就不是常人所比。梁州如今的平安,老皇帝可能要记六殿下一份功。”

谢赓不以为意,“要真是这样,那陛下尚且……尚且还不算昏聩。陛下如今是只知制衡,不念民生。祯王殿下所得的功只是禁闭在府一个月,没有受罚。满朝臣工如今……”他不好再说下去。

赵执:“你还跟我说这些……我已经不是朝廷的人了。”

谢赓正要问他以后有何打算,一位下人绕过回廊,给谢赓送来一封信,是会稽老家来的。

谢赓问他:“老夫人身体可康健?”

“老夫人身体康健,她让我告诉将军,谢二总管留在老家修祠堂,大总管护送老夫人旬日后便启程回京。”

“母亲要回京?”

谢赓展开书信。

赵执看他面色不佳,便问:“可是老夫人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她要回京督促我去见刘妃娘娘的侄女,要我尽早觅得佳妻,尽早成亲。”

赵执对婚配的事是完全陌生的,一时之间没什么想法,看谢赓明显心情不佳,就问:“你不想成亲?”

谢赓摇头:“我虽在朝廷,但寸功未立,不想。”说到这里,想起赵执刚刚逃脱大难,已被贬为庶民,怕赵执多心,又说:“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句话。”

赵执摇头,不以为意。“哦,对了,我有件事正要跟你说,我想带母亲在城中另赁屋居住,我已托靳三去看房了。”

谢赓一惊:“可是我府里住着有什么不习惯?”

“不是,府中很清静。”

谢赓突然又想起来,“还是李秾那家伙没有照顾好你和夫人?我最近忙于公务,忘记时常去嘱咐他了。他是不是沉迷于书房那些简牍,忘记给你和伯母张罗日常用度了?府中下人年前已被我遣散,如今无人可使唤,只有李秾……”

谢赓虽不像责怪,但几句话之间就给李秾背上了罪责。

“不是,那家伙没什么过错,就是……”

在赵执这里她也没什么罪责,就是那日送衣袍时很无礼地闯入屏风后面,看到了他正在穿中衣,非但不退避,还愣在原地。就是以前赵府中的下人都没这么无礼过,赵执直到今天心里还有个疙瘩。

“就是什么?真是她怠慢?”

“不是她。是我和母亲在谢府中居住已有一段时日了,日常起居全在谢府,也太搅扰你了。”

“我粗人一个,怕什么搅扰?就是我母亲回来了,府中也足够大,你们尽可以安心住下。”

赵执执意要在城中赁屋,谢赓没有再劝。他心里知道或许是赵执怕之后会再生祸端,连累谢府而已。

两人在后院演武场射箭,李秾正好抱着一筐炭来到后院晾晒。

那炭筐也不大,但李秾显然搬不动整筐,抱着半筐的炭,已经走得额头出汗气喘吁吁。

谢赓看到,撂下赵执走过去帮她搬筐。一看李秾身后的檐廊下,还有一堆小山似的炭。

“这是谢总管屯的,本是府中一个冬季的用量,但因老夫人回会稽,府中下人遣散,就堆在府库中了。前几日下雨,这银炭已有些潮,我想将它搬到场中晒干。”

赵执正在场中拿着铁弓,谢赓冲他说:“赵君刃,你也过来搬炭吧?”

李秾正要拒绝,谢赓说:“让他搬,不要跟他客气。”

李秾于是噤声。

谢赓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和夫人不是很快要去城中赁屋?你们是不是还缺一个管家的下人?把李秾送给你家如何?”

李秾:“啊?”

赵执:“他?”

谢赓:“是李秾不好吗?我跟你说,这家伙很好养活的,饭量小但博闻强记,你只须允许他每日到你书房读读书,府里的事情就都可以交给他了。”

赵执持筐沉默半响:“不用了。”

李秾抱着筐默默跟在后面。谢赓和赵执可以随意决定她的去留,但她还是希望可以留在谢府。同时李秾又想到,即使是为人宽厚如谢赓,也都可以随意将她送给友人。她现在的命运恰如水中浮萍,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幸好,赵执没有答应将她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