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药铺离客栈不远,柳长宁买好金疮药返回客栈,仅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回来的时候,客栈门口多了一对车队。
为首是一辆青棚乌盖马车,身后缀着二十余带刀侍卫。
马车装饰极为精致,车身雕龙刻凤,锦织帘布垂落,微风拂来,掀开车帘一角,只能见着车内一角红木。
车队在云来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侍卫训练有素,翻身下马,垂首躬身而立。
马妇收好缰绳,率先下马,布好脚蹬,这才恭敬的对车内的人唤了声:“将……女君,到了。”
车内的人,极淡的嗯了声。
挑开布帘,走出来的女子长靴轻点脚蹬,一跃而下。一应动作,端的是优雅而端仪。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君,身材极为高挑,身着一袭靓蓝色杭绸阔袖袍,腰束银白金丝祥云纹腰带,白玉面,丹凤眼,丰唇微抿,墨发规整的束起一个髻。
炎热的夏日,她衣领直直的竖起,发丝的汗水顺着她坚毅的脸侧滑下,竟似不知热一般,任由汗水打湿衣襟。
本是粗粗一瞥,柳长宁却愣了神,眸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此人……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她抬眸,欲仔细打量一番,却不料将将对上那人迎上来的视线,那女子丹凤眼中滑着抹浅淡的疏离。
柳长宁耸肩,扭头便再也不好盯着别人查探,侧身大步跨入客栈。
虽觉此人眼熟,可大抵也没到她追根探底的地步。更何况,她仅穿来此地几日,统共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虽觉熟悉,但总归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便也就此作罢,毕竟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想及此,柳长宁便彻底失去了观察的兴趣,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上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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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寰丹凤眼中滑过一抹犹疑,他上前两步想要将方才与他对视的村女拦下,一只手伸出,却又顿于半空,生生制止住。
自知道她终于来了这个世界,心情便开始浮躁。在此地无意遇见一女子,也觉神态与她有两分神似。
旌寰抿唇,抬头看了眼湛蓝色的天空。
喉呛低低的溢出丝叹息:“师傅……”
五百年了,他以散尽毕生修为为代价,才堪堪博得一世恕罪的机会。
几日前异星降临,罗盘指向漠北,他等的人终是来了。
千年修为尽毁,沦落凡人,伪装女子,步步为营,算计夺权。
即使步履维艰,他却从不后悔。
没有她的世界,活着还不如死去。
他有罪!
那年黑轮海上,她为他屠尽一个城,转身时,她对他说,从此你便不是我徒儿。
他睁着眼流出了血泪,原以为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兴奋,心口却只有钝钝的疼痛。
他以自己为饵,设计了这场假他人之手报仇雪恨的阴谋。便是罪的开始。
后来,他是堕入魔道的魔尊,她是正道无情道老祖。
虽不相见,却能在同一片天地呼吸。
可是她即将飞升,往后便是仙魔永隔。
于是他又犯了错,在她飞升雷劫中做了手脚,原以为能打断她的脊梁骨,收下她的魂魄,为她另觅一具身体。或许,他可以是她的景桓,她亦是他心口的长宁。
可是……
上天不佑,他虽用仙器护住了她的魂魄,却不料魂魄逸出,从此永远失去了与她在同一片世界呼吸的机会。
往后五百年,她便成了他的魔障。
好在,他用了五百年的时间寻找,求来这偷来的一世。
这一世,他不是她的孽徒,他想做她的夫……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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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宁打开房门的时候,热水与饭菜已经送至房中。
便宜夫郎正半靠坐于床侧,眼中没了方才的怒火,只愣愣的盯着垂落的床帐发呆。
右耳不知因何缘故,绯红一片,远远看来有些……嗯,害羞?
柳长宁摇头,将自己见鬼的比喻驱逐出脑海。
垂眸便见他修长的双手之上触目惊心的血渍,柳长宁叹了口气,转身再次出门。
在大堂找来小二,嘱托她去成衣铺买件男子用的衣衫。
返回房内,用铜盆打来热水,撸起袖子,便走至床前。
裴元绍抬眸,恰对上她那细瘦的胳膊。往日衣袖遮掩,竟没料到她如此瘦弱。眼前露了半截肌肤的手臂,瘦骨嶙峋,青色血管暴露在空气中。
似乎稍微用力,便能将此人骨头掰碎一般。难怪她不愿倒夜香,粪桶估摸着会压弯她的脊梁。
裴元绍抿唇,眼中闪过抹焦躁。此人……往后他若走了,她一穷二白,身板又如此瘦弱,许是会饿死。
脑海中闪过方才她拿起长鞭,挡于他身前的场景。
藏在长袖内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缩,活了两世,他虽如今沾满血腥,但算计的都是该算计之人,惩治的俱是意图不轨之辈。
没有人能成为他的依靠,他亦学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别人身前。
可方才……这人瘦骨嶙峋的背脊给了他一瞬间涨满胸腔的感动,未曾被回护过,所以记忆犹新。
于是回味着巷口的瞬间,原本被冒犯的愤恨,像一阵风一般消失。
裴元邵垂着头,墨发掩面,挡住了他变换莫测的双眸。
房内突然安静下来,柳长宁歪头,视线定在不远处之人的发璇儿上,困惑之色一闪而逝。她与他针锋相对几日,见惯了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模样,如今他突然安静下来,气氛诡异。
柳长宁眯眼,将手中铜盘放至床侧,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递给他,冲着他的伤口抬了抬下巴,问:“需要我帮忙上药吗?”
裴元绍原本垂着的头倏然抬起,墨眸瞪直。
棱唇张合,却在触及她细瘦的胳膊时,抿成了一条直线。
许是失血过多,两片唇上的血色极淡。迎上她坦然的视线,嗡声嗡气的道了句:“我自己来。”
“哦!”柳长宁干脆利落的点头。将金疮药塞入他的手中,指着床沿的铜盘,叮嘱道:“郎中交代,上药之前须得将伤口清理干净。铜盆里水温热,你放心用。”
她说完转身,去了屏风内。
身上混合着黏腻的汗水,柳长宁吃饭的心情全无。
好在小二姐送来的热水充足,她调水脱衣,长腿跨入木桶之中。
温水打湿皮肤,柳长宁唇角总算勾出一抹弧度。
隔着一展屏风,可看见便宜夫郎影影绰绰,一动不动的背脊。
他今日不知是否吃错了药,脾气尤为……捉摸不透,全没了往日鲜明的妖娆高傲与骄矜,此刻愣愣的靠坐在床上,又发起了呆。
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置自个儿腹部伤口全然不顾。
柳长宁有强迫症,她做事儿一向有始有终,帮人帮到底。如今看他动也不动。
不由隔着屏风催促道:“发愣能让你腹部的伤口止血?”
不大的屋子内,她清冷的声音混合着刷刷的水声,一并灌入裴元绍的耳朵内,耳尖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他暴躁的捏着眼角泪痣,视线定在梨花木床柱上,一动不敢动。
见他又开始沉默,柳长宁不放心的追问道:“伤口很严重?动不了?”
她盯着藻桶边沿的湿帕,犹豫了一瞬。
压了压唇角,不悦道:“实在不行,我帮你?”
裴元绍忍无可忍,扭头,阴鸷的双眼看过来,咬牙切齿:“你倒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礼义廉耻?”
隔着屏风,两人视线相对,柳长宁忽的勾唇,轻笑出声:“既是不愿让我亲自帮你上药,便乖乖听话,男人……男子太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
裴元绍一口气差点儿呛入气管,他喘了口气,平复起伏的暴郁。再抬眸,那人背着身,语气平铺直叙,不带丝毫情yu。
收敛住眸内恼怒,想及前日她避他如蛇蝎的模样,神色稍缓。
如果他判断不错,远处那农女不行,不能散发诱惑哥儿huan爱的气味,现如今嘴皮再如何利索,那也不过外强中干,哪能对人意图不轨?
裴元绍捂住伤口,暗忖,他可能不仅心脏出了问题,心智亦受此影响,降低了两分。方才担忧被辱,仔细想来,用在无能女身上,大可不必。
她此番救命之恩,往后他离开之时钱财报答便是。
暗自盘算后,裴元绍长舒一口气。拉下床帐,拧干布巾。
这一年经历过多次暗杀,当死里逃生成了常事,处理伤口便驾轻就熟。
他扫了眼屏风内影影绰绰的影子,又飞快的别开视线。掀开衣衫,低头,腹部伤口虽触目惊心,却并没有伤及要害,裴元绍将身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忍痛上了金疮药。
处理完伤口,屏风内的人依然在沐浴!
这会儿无事转移注意力,唰唰的水声,与屋外的蝉鸣一并传入耳中,又开始莫名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