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过后,宗教裁判所的一位咨询修士在审查该布道词时写道,该文作者引起的应当是欢呼多于吃惊,钦佩多于疑问。这位名叫曼努埃尔・吉列尔米的修士在说钦佩和欢呼的时候也一定预感到某些不当之处,他的鼻粘液一定闻到了什么气味,所以在怀着同情的感情挑毛病的时候不能对阅读布道词时感到的吃惊和疑问只字不提。另一位神父名叫唐・安东尼奥・卡埃塔诺・德・索萨,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在阅读和审查时确认,该文没有任何反对教会和有损良好习俗的内容,从中看不出初审似乎指出的那种吃惊与疑问;作为结论性的论据,他特别强调王室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博士的推崇和关注,他就这样借助王室从根本上消除了人们可能提出的理论污点。但是,一锤定音的话出自博阿文图拉・德・圣吉安神父,这位王宫审查官在大肆赞扬和表示惊愕之后得出结论说,只是沉默的声音才是其声音的最佳表达方式,欲言又止更值得重视,保持缄默才更受到尊重。现在我们要问,既然我们了解了大部分真理,还有什么其他震耳欲聋的声音或者可怕的沉默能回答在阿威罗公爵庄园听到的话呢,此时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已经累了,正在睡觉,而躲在仓库暗处的大鸟却在开动所有的铁片设法听懂其创造者在外边说的话。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有三种甚至四种生命,只有睡着了的时候才仅有一种;即使做了各种不同的梦,醒来之后他也分辨不出梦中是走上祭坛按照教规作弥撒的神父呢,还是连国王也身穿微服在门洞布帘后面听其祈祷的那位倍受器重的学者;是飞行机器和抽干漏船中的水的各种方法的发明者呢,还是这个别具一格的新人,他受到惊吓和疑问的困扰,既是教堂里的布道人,又是科学院的学者、王宫的常客、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庶民机器工人的兄弟;他急切地想返回梦中以重新建立起那脆弱不堪的统一体,并且无须像布里蒙达那样禁食,只要一睁开眼睛那统一体便立即破碎。他早已不再阅读教会博士们、教规专家们和各种宗教形式关于本质和人的人所共知的作品,仿佛灵魂已经厌倦了那些词藻,但是,因为人在受到教育时是唯一能说会读的动物,动物在许多许多年后才能发展成人,所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详细研究旧约全书,尤其是犹太人称之为犹太教典的摩西五书,还有古兰经。布里蒙达能看到我们任何人的身体中的各个器官,也能看到意志,但看不到思想,再说她也理解不了这些思想,看到一个人在思考,仿佛他只有一个思想,一种想法,但他想的是各种截然相反的真理,而并不因此而失去理智,她即便能看到,也是因为他在思考。
音乐是另一回事。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把一架钢琴带到了仓库,钢琴不是他本人扛来的,而是两个脚夫用木棍、绳子、垫肩和满脸汗水从购买地新商业街运到了听他演奏的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巴尔塔萨尔和他们一起来了,仅仅为了领路,他们没有要他帮别的忙,因为这类运输没有科学和艺术是干不了的,要分配重量,协调力量,就像皮卡舞里的叠罗汉一样,还要利用绳子和棍子的弹性使货物有节奏地晃动,总之,每个行业都有其诀窍,每个行业都认为自己的诀窍最了不起。脚夫们把钢琴放在大门外面,他们几乎看见了飞行机器;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运到仓库,这倒不是因为钢琴太重,而是由于他们没有掌握这种科学和艺术,并且琴弦的颤动如同痛苦的呻吟,令他们心头一阵阵发紧,钢琴如此易于损坏也让他们提心吊胆。当天下午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来了,坐在那里为钢琴调音,这时巴尔塔萨尔正在拧藤条,布里蒙达缝帆布,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响动,不至于影响音乐家的工作。斯卡尔拉蒂调完音,校正了在运输途中错了位的弹跳簧,逐个检查了鸭毛,然后才开始弹奏,首先任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滑动一次,仿佛是把各个音符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接着把声音组织成小音节,似乎是在正确和错误、流利和紊乱、乐句和非乐句之间进行选择,最后才把原来显得支离破碎、相互矛盾的片段连结成新的乐曲。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对音乐所知甚少,只听过教士们唱的圣诗曲调,偶尔也听听农村和城市各不相同的尖利刺耳的民间小调,但意大利人在钢琴上弹出的与这一切都毫无相似之处,它既像儿童们的游戏又像声色俱厉的申斥,既像天使们在玩耍又像上帝在发怒。
一个小时以后,斯卡尔拉蒂站起身,用帆布把钢琴盖上,对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说,等到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的大鸟能飞起来的那一天,我愿意乘着它到天上去弹钢琴;布里蒙达回答说,机器飞起来以后,整个天空都响起音乐声了;巴尔塔萨尔想起了战争,他说,如果整个天空都成了地狱的话。这两个既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却说出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非常得体的话;如果一切都有其解释,那么让我们设法解释一下吧;如果现在解释不了,总有一天能解释清楚。斯卡尔拉蒂又到阿威罗公爵庄园来过许多次,并不是每次都弹钢琴,但有时要求他们不要中断声音嘈杂的活计,铁匠炉呼呼作响,锤子打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铁桶里的水吱吱地沸腾,在仓库里这种熙熙攘攘的环境中几乎听不到钢琴的弹奏声,但音乐家依然不动声色地演奏乐曲,仿佛周围就是他希望有一天在那里演奏的一片寂静的天空。
每个人通过自己的道路寻找欢乐,不论是什么欢乐,上面有一片天空的简单风景,白天或夜晚的一个小时,两棵树,要是3棵树的话就是出自伦勃朗画笔下的那三棵,或者一阵喁喁低语,至于这样能关闭或打开道路,我们不得而知,终于打开道路后又通往何方呢,通往另一个风景,另一个小时,另一棵树或另一阵低语;请看这位神父吧,他从自己心中拿走一个上帝又放上另一个上帝,但弄不清楚换个上帝有什么好处;如果真的有好处,谁能利用这种好处呢;请看这位音乐家吧,他只会作这个曲子,他不会再活一百年去听人类第一首交响乐,当时错误地被称为九段曲;请看这位残废士兵吧,阴差阳错,他成了制造翅膀的人,而他一直是个区区的步兵,有时候人能知道期待什么,而此人连这一点也不清楚;请看这位视力过人的女子吧,她是为了发现意志而生的,却只使些为别人发现肿瘤、被脐带缠住的胎儿和地下的银币那种魔术般的小手段,现在好了,这两只眼睛要去干命中注定的大事业,因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又来到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对她说,布里蒙达,里斯本正遭受一种严重疾病折磨,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我想到这是从垂死的人身上收集意志的最佳机会,当然是从那些尚保留着意志的人身上搜集,但我有义务提醒你,这要冒很大风险,你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虽然我有权强迫你去,但我不会那样做;究竟是什么病呢;听说是一条大黑船从巴西带来的,首先在埃里塞依拉发现的。我家乡离那里很近,巴尔塔萨尔说;神父回答说,没有听说马芙拉有人死去,但是,关于这种病,从现象上看是恶性呕吐或者黄热病,名称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人们像鸫鸟似地一个个死去,布里蒙达,你决定吧;布里蒙达从板凳上站起身,把大木箱的盖子掀开,从里面拿出玻璃瓶,里面有多少意志呢,大概一百来个,与需要的数目相比简直等于零,这还是长时间费尽周折才找到的,无数次禁食,有时如同进入了迷宫,意志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到呢,只能看见内脏和骨头,垂死的神经网络,大堆大堆的血,胃里粘乎乎的食物,还有即将排泄的粪便;你去吗,祖父问道;去,她回答;但是,她不能独自去,巴尔塔萨尔说。
第二天一早,天下着雨,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离开了庄园,她当然没有吃东西,他的旅行背袋里装着两个人的干粮,等到身体疲劳或者收集的意志数目令人满意时布里蒙达可以进食或者不得不吃时再用。这一天的一连许多小时里,巴尔塔萨尔都不会看到布里蒙达的脸,她总是走在前头,要转过脸来时必定通知一声,这是两个人之间玩的奇特的游戏,一个并非不想看,另一个并非不想让对方看到,表面看起来这非常容易,只有他们俩知道不互相对视是多么艰难。所以,直到一天结束、布里蒙达吃过饭、恢复了常人视力之后,巴尔塔萨尔才能感到他那已经麻木的身体苏醒过来,这疲劳与其说是因为路途遥远倒不如说是由于没有被对方看所致。
但是,在这之前布里蒙达先看望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每到一处,人们都赞扬她,感谢她,并不问她是不是亲戚朋友,住在这条街上还是住在别的街区;由于这方土地上许多人致力于慈善事业,有时候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患者屋里挤满了人,过道里熙熙攘攘,阶梯上人群川流不息,已经进行了或将要进行涂油礼的神父,应请去诊治尚值得诊治的病人的医生,手拿小刀从这家到那家的放血人;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个女窃贼进出,她随身带着一个用布裹起来的玻璃瓶,瓶底上的黄色琥珀吸住了偷来的意志,就像粘胶粘住鸟儿一样。从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到里贝拉她一共进过三十二个人家,收集到了二十四个密云,六个患者已经没有意志,也许早就失去了;其他两个紧紧抓住躯体不放,可能只有死神才能把他们从那里拉出来。在她去过的另外五家既没有意志也没有灵魂,只有死去的躯体、几滴眼泪和一片哭喊声。
为了驱除时疫,到处都在烧迷迭香,街上,家门口,尤其是患者的卧室,空气中青烟缭绕,香味宜人,仿佛不再是无病无灾的时候那个臭气熏天的城市。许多人设法寻找圣保罗舌,所谓圣保罗舌就是从圣保罗到桑托斯之间的海滩上的一种形状类似鸟舌头的石头,究竟是这些地方有圣灵之气还是它们的名字给了石头圣灵之气呢,反正人人都知道这些石头和另外一些像鹰嘴豆大小的圆石头有治疗恶性发烧的奇效,因为这些石头研成细末之后可以缓解高烧,止住泻肚,有时还能发汗。用这些石头研成的末还是祛毒的特效药,不论是哪种毒,不论是如何中的毒,特别是在被毒虫咬伤的时候,只要在伤口敷上圣保罗石或者鹰嘴豆石,转眼之间毒便被吸出。正因为如此,人们把这些石头称为蝮蛇眼。
有了这一切,似乎不会再死人了,有这么多药,这么多救治办法;莫非里斯本在上帝眼中是个犯下某桩不可弥补的过错的城市,所以才在三个月中四千人死于时疫,即每天要埋葬40多具尸体。海滩上的石头都不见了,死了的人们的舌头也不吱声了,他们再也不能解释说这种药没有治愈他们的病。但是,让人们去说吧,这只能表明他们顽固不化,是啊,石头只要研成粉末掺入补药或放进汤里就能治好恶性高烧这种说法并不令人吃惊,因为特雷萨・达・阿松森大婶的事广为流传,她正在做糖果,发现蔗糖不够了,就打发人到另一个修道院的女教徒那里去要,这位女教徒回答说她的糖质量太次,还是不给为好,特雷萨大婶焦急万分;我的天,这可怎么办,那就做成糖块吧,糖块不是多么精细的东西,我们都明白,她不是用她的生命做糖块,而是用蔗糖;但是,由于她心里着急,把糖熬得又黄又硬,与其说是可吃的甜食倒不如说是树脂,唉呀,大婶更加焦急,再没有别的办法,转身对着上帝怪罪起来了,任何方法都会有效果,让我们想想圣安东尼奥和银灯的事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有这点糖,在别处也找不到,这事不怪我,只能怪你,向你供奉什么是你安排的,是你上帝而不是我有这种神力;说完以后觉得这样恐吓还不够,于是从上帝腰间的丝带上剪下一块扔进锅里,果不其然,那又黄又硬的蔗糖开始变化,变得又白又膨松,终于做成了糖果,这糖果太好了,在各修道院有史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好吧,你享用吧。如果说这种糖果奇迹今天不再发生,那是因为上帝的腰带早被修女和做甜食的女人们剪碎分光了,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不停地奔波,上下台阶,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都疲惫不堪,返回了庄园,七个无精打采的太阳,7个苍白的月亮;她像从战场回来,看到了成千被炮火打得支离破碎的尸体那样感到恶心难忍;他呢,要是愿意想象一下布里蒙达看到了什么,只要回想一下战争和肉店就够了。两个人躺下了;这天晚上他们都不想要对方的身体,这倒不是因为太劳累,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多少次她都善于激起感情,而是由于他们觉得体内各个器官像是离开了身体,到了皮肤外面,这也许难以说清楚,不过人体是靠皮肤互相了解,互相承认,互相接受的;如果说某些深入和密切的接触是在新液和皮肤之间进行的,其区别也几乎察觉不了,仿佛寻求和找到的是遥远一些的皮肤。两个人连衣服都没有脱,盖上一条旧毛毯就睡觉了,如此伟大的工作交给这两个流浪者去做,令人惊叹,更糟糕的是他们青春的活力已经磨灭,像地基里的石头一样蒙上了为其加固的泥土,并且势必被随后而来的重物压住。这天晚上月亮出来得晚,他们睡着了,没有看到,但月亮穿过缝隙缓缓扫过仓库,扫过飞行器;在照到玻璃瓶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团团密云,这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在看它,也或许是月光能让不可见之物显形。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对这个计谋很满意,这才是第一天,派他们两人到受疾病和丧事折磨的城市去碰碰运气,已经有24个意志写在图纸上了。一个月以后,他们计算了一下,第一个瓶子里装进了一千个意志,神父估计其提升力足以够一个圆球体用了,于是把第二个瓶子交给了布里蒙达。在里斯本,人们已经对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议论纷纷,他们不怕时疫,走遍全城,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无论在街上还是在各家都来去匆匆,一言不发,女的在不得不在男的前面走过时总是垂下眼睛;如果说这日复一日出现的情况没有引起更大的怀疑和惊异,那是因为有个消息开始流传,说他们是在赎罪,这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刚刚听到有人啼啼咕咕的时候想出的计策。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便把这对神秘的夫妇变成上天派下的使者,他们让垂死的人得以善终,使因连续使用或许已效力大减的涂油礼得以加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使各种恶名消散,稍用心计便能造成恶名或者改变恶名,问题在于找到有利于可信性和将充当应声虫或者同谋者的人的利益的方法。
时疫过去,人死得越来越稀少,死因也突然改变了,各个玻璃瓶里意志已有足足两千个,这时候布里蒙达突然病倒了。她既无痛疼也不发烧,只是非常瘦,脸色苍白得好像皮肤也透明了。她躺在木床上,不论白天黑夜都闭着眼睛,但不像是在睡觉或者休息,而是眼皮抽搐,脸部表情痛苦。巴尔塔萨尔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除非有时去做饭或者去大小便,在床边排泄似乎不大好。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脸色阴沉,坐在凳子上,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偶尔需要祈祷,但谁也听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对什么人说话。他也不再听他们忏悔,有两次巴尔塔萨尔觉得不得不忏悔了,泛泛地说了说因天长日久而忘记了不少的罪孽,神父回答说上帝能看到人们的心,无须有谁以其名义宽恕;如果罪恶深重不能不惩罚,那么这惩罚会从最短的道路而来,由上帝亲自执行,或者时间的末日到来时再加以审判;但是,如果良好行为不能补偿恶劣行为,也可以最后算总帐,决定是宽恕还是惩罚,只是还不知道由谁来宽恕或者惩罚上帝。但是,看到布里蒙达虚弱无力,不省人事,神父咬着手指甲,后悔当初派她如此频繁地到死神领地的边缘,致使她病成现在这个样子,生命垂危,但又没有任何疼痛,像是不肯再抓住世界的海岸,情愿沉入水底。
每天晚上神父都返回城里,当他沿着黑暗的道路和小巷前往圣塔・巴尔塔和瓦尔维尔德的时候,就开始如梦似幻地希望有恶汉挡住去路,或许就是拿着生锈的刀剑或戴着假手的巴尔塔萨尔,来为布里蒙达报仇雪恨,这样一切都完全结束了。然而,此时“七个太阳”却正躺在床上,用那只健康的胳膊搂住“七个月亮”,低声说,布里蒙达;这个名字是满是阴影和黑暗的广漠荒原,用好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随后,荒原上的阴影艰难地离开了,另一个名字返了回来,那双嘴唇吃力地动了动,巴尔塔萨尔;外面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夜鸟的尖叫,祝福你,夜晚,古老而一成不变的夜晚,你来了,用你那同一个斗篷覆盖和保护着美好和丑陋。这时候布里蒙达呼吸的节奏变了,这表明她已经睡着;被焦虑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巴尔塔萨尔也可以进入梦乡,重新看到布里蒙达的微笑,要是我们不做梦那会多么糟糕。
如果她确实得了病,而不仅仅是躲到身体不可及的边缘的自己的意志处于漫长的归途,那么在她生病期间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曾多次来到这里,一开始是为了探望布里蒙达,询问是否有好转,但好转迟迟不见,后来是长时间地与“七个太阳”交谈;有一天他掀开盖钢琴的帆布,坐下来开始弹奏,音乐柔和而轻盈,仿佛不敢挣脱被轻轻伤害的琴弦,好像飞虫停在空中稍稍颤动翅膀,突然又上下翻飞,与手指在琴键上的动作毫不相干,似乎飞虫们在互相追逐,在追逐中产生了音乐;既然键盘上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琴键,那么音乐怎会既没有结尾又没有开头呢;开头在我的左手之外,结尾在我的右手之外,至少音乐有两只手,与某些神不同。说不定这就是布里蒙达正在等待的药物,或许她体内正在等待某种东西,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意识地等待我们所了解的东西,或者相像的东西,等待在某一情况中据说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如果身体不太虚弱就等待放血治疗,如果时疫尚未离开海滩就期望圣保罗舌石头,或者期待阿尔克金吉浆果、戈尔地亚斯海星、刺菜蓟根茎、法国万应灵药,要不就把这一切混合起来,这种混合物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害处。布里蒙达不曾指望,听到音乐声她的胸部感到非常舒展,随即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像是即将死亡或刚刚出生的人发出的,巴尔塔萨尔马上伏下身子,唯恐什么人正在返回却又死去。这天夜里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留在了庄园,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演奏,到凌晨时分布里蒙达已经睁开了眼睛,几滴眼泪慢慢流出来;如果有位医生在场,会说她正在清除受了伤害的视神经中的脓液,也许他说得对,也许眼泪仅仅为了缓解所受的伤害。
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不论刮风下雨,不顾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道路泥泞,音乐家每天都去弹奏两三个小时,直到布里蒙达有力气站起来,坐在钢琴旁边;她面色依然苍白,在音乐环绕下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这是我们的说法,因为她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她遇到的海滩是另一种。如果她确实身体欠佳,那么现在健康很快恢复了。音乐家不再来了,是出于谨慎还是王宫小教堂工作繁忙脱不开身,不得而知,也许是要给公主上课,可以肯定公生不会因为他没有去授课而口出怨言;这时候,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发现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好久不来了,他们为此惴惴不安。一天上午,坏天气已经好转,两个人到城里去了,现在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布里蒙达可以看着巴尔塔萨尔,只能看到他的外表,很好,这样两个人都感到轻松。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是关上的大木箱,都是上了锁的保险柜,从外表看来他们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凶神恶煞,任他们去吧,看人者只看到他看的那个人,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尽管街上响着叫卖声、邻家女人们的争吵声、各不相同的钟声、神龛前装腔作势的祈祷声、远处传来号声、近处响起鼓声、特茹河上有船只启航或者进港的炮声,还有修士们化缘的铃声,但里斯本仍然显得很宁静。有意志的人们,但愿你们好好保存和使用它;没有意志的人们,你们忍受缺少意志的痛苦吧,布里蒙达再也不想施什么诡计,她已经把收集到的留在了庄园里,只有她知道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不在家,也许到王宫会了,权杖保管人的遗孀说,也许去了科学院。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下个口信;但巴尔塔萨尔说不用了,过一会儿我们再来,或者在王宫广场等地。中午时分,神父终于来了,他因为另一种病或者预见到了什么变得很瘦了,并且一反常态,极不注重衣着,好像穿着衣服睡觉。看到他们坐在门前的矮石凳上,他用双手把脸捂上,但马上又把手拿开,朝他们走过去,仿佛刚刚脱离了一个什么巨大危险,他的头几句话似乎并非指的这个危险,他说,我一直等着巴尔塔萨尔来杀我呢;我们会以为他曾为自己的生命提心吊胆,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布里蒙达,假如你死了,他来杀死我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埃斯卡尔拉特先生知道我正在好转;我不愿意去找他,他找我的时候我也编造个借口拒不接待,我在等待自己的命运;命运总有一天会来到的,巴尔塔萨尔说,布里蒙达没有死,这就是我的好运,我们的好运,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她的病已经好了,意志也收集够了,机器已经完工,不再需要打铁,不再需要缝帆布和往帆布上涂沥青,不再需要编藤条,用我们现有的黄色琥珀能做足够的圆球,铁丝足以在顶上缠许多层,大鸟的头已经做好,不是海鸥,但有点像,总之,我们的工作终于完成了,那么,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大鸟和我们的命运将如何呢。神父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环顾四周,似乎怕有人正在偷听,然后才回答说,我必须禀报国王,说飞行器已经造成,但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试验,我不愿意像15年前那样再次遭人们耻笑,现在你们回庄园去吧,我很快就去。
两个人走了几步,后来布里蒙达停下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病了吗,脸色很白,两眼凹陷,听到这个消息不高兴吗;布里蒙达,高兴,我高兴,但关于命运的消息总是半截子消息,明天来到的事才算数,今天总是等于无有;神父,为我们祝福吧;我不能为你们祝福,不知道以哪个上帝的名义祝福,还是你们两个互相祝福为好,这就够了,所有的祝福都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