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关书博回到殿外时,殿中的歌舞又过了两轮,酒也过了三巡,有些喝得急的官吏,都已有些微醺。
“怎么样,都安稳吗?”戴景杰问起。
“都安稳。”关书博面色如常。
“那就好,宫宴过一半了,再有一半就结束了,你我也可以好好歇歇了,近日都在忙着今日之事。”
关书博附和,“是啊。”
宫宴的巡防一般是两轮连在一处,然后中途会暂歇一刻钟时间,再启动交叉巡防。眼下正好两轮过去,天又冷,戴景杰和关书博都在殿外。
“你去殿内吧,你这两日风寒,别一直吹风了,我在殿外守会儿,稍后同你唤。”关书博体恤。
戴景杰叹道,“好兄弟!”
等戴景杰入了殿中,差不多又过了半刻钟,有禁军侍卫上前,在关书博身侧附耳,“将军,都借故论调到别处了,再隔一刻,殿外及附近差不多都能换成了自己人。”
“好。”关书博轻声,“继续小心盯着。”
“是!”
关书博目光看向殿中。
殿中尚有禁军的精锐在,虽然天子身边那二三十余个近卫都跟了沈辞一道北上,但当下殿中的禁军精锐也不可小觑,这些人都只听令于天子和戴景杰的。
沈辞信赖戴景杰,戴景杰的祖父曾是天子近卫,所以最精锐的这批人都掌握在戴景杰手中。眼下殿中至少还有两百余个禁军在,若是起了冲突,光是凭借殿中的禁军精锐和地形,天子也能撑一段时间。
这是宫中情况。
城中,紫衣卫里有半数都跟着曲边盈北上押运粮草去了,留在京中的不足万人。
今日宫宴,禁军和紫衣卫协防。
布防安排是他做的,他将紫衣卫都循着时辰支开了城门处,眼下城门口都是自己人。
今晚他不仅握有禁军中的半数人,还有克州驻军会入京。
宫中应当尽在掌握。
关书博还是叮嘱了声,“不要掉以轻心。”
“是!”
片刻,关书博似是想起什么,又朝殿中看了看,没见太子身影,便寻人问道,“太子呢?”
身侧的人应道,“太子方才弄湿了衣服,就再没回过宴席中,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应当不会有人发现他们行径,关书博谨慎,“小心为上,带人去朝阳殿看看,先把太子抓起来,天子看重太子,可做把柄。”
“是!”
再隔了大约两炷香时间,关书博听到动静,转身看向远处,只见远处都是手臂上绑了绿色丝巾的禁军入内,关书博明白都是自己人。既然这些人已经到殿外了,说明克州驻军已经入城了。
关书博也按紧佩刀入了殿中。
殿中正在歌舞声中,朝臣也在相互敬酒,关书博目光看向宴席中位置靠前的寇国公,寇云天这处。
寇云天也看到关书博朝他颔首,寇云天会意。
等眼下的这曲歌舞结束,殿中也就陆续安静下来。
每轮歌舞结束,都会有人借着空隙说些恭贺新春的贺词等等,前一轮是方四伏。方四伏的嘴会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同方四伏争。
这一轮的时候,原本不少朝臣想起身的,但见寇国公起身,旁人都迟疑,然后纷纷坐下。
寇国公年事高了,早就退养在家了。
而且是先帝亲封的国公爷,在朝中地位很高,这次也是因为初一宴才入京的。
天子也很尊敬寇国公。
寇国公早前在朝中说话,也是掷地有声一类。
眼下,见寇国公起身,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如今燕韩太平盛世,不知,老臣能否谏言哪?”寇国公不是言官,如此说,朝中都觉得是自谦。
陈翎笑道,“自然,寇国公您说。”
寇国公踱步至殿中,朝着天子躬身拜了拜,而后拱手,老态的声音道,“陛下,原本今日是初一宴不合适谏言,但老臣想,初一乃开春第一日,正是万物复苏之际,恢复清明正当时。”
陈翎温和,“寇国公说的是。”
殿中也跟着纷纷露出笑颜,并着赞许声。
天子算明君了,沈辞之事后来在林北与巴尔冲突爆发之后来看,天子做得没错,跟勿说早前御史台如何在朝中谏言,天子都未打断过;如今寇国公也是,足见天子心胸宽阔坦然。
殿中恭维和称赞天子的话,一时不绝于耳。
却忽然见寇国公牵了衣摆跪下。
殿中又纷纷哗然,这……
什么谏言值得寇国公这么大把年纪,在殿中下跪?
除却殿中不谙世事的家眷,再没有脑子的官吏也都隐约猜到了几分,今晚怕是要起风波了!
这,这还初一宴呢,还有这么多官吏和家眷在殿中……
寇国公明显没有在意旁的,而是拱手,朝天子道,“陛下,臣乃三朝老臣,虽不是言官,也不在朝中,但始终心系燕韩江山社稷。燕韩江山是列祖列宗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周围虎狼环伺,守到今日,实在不易,臣等作为三朝老臣,理应确保皇室血脉纯正。今日,老臣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问陛下一声,陛下是明君,但陛下担得起‘明君’这个词吗?”
此话一出,殿中都不是哗然,而是愕然!
这,这!
早前就算殿中都想过寇国公会语出惊人,这殿中也必定不会太平,但谁都没想到寇国公口中的这番话竟如此惊人!
简直,简直……
殿中不少都是家眷,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就算不是家眷,便是朝中官吏都惊呆,这是唱得哪一处?
担不担得起明君,这是公然和天子叫板吗?
还有那句皇室血脉和冒天下之大不韪,都让人敏感而猜测纷纷!
殿中都不知晓寇国公要如何收场,准确的说,应当是也不知道天子拿着这个烫手的山芋要如何收场!
三朝老臣,又是国公爷,相当棘手。
戴景杰也惊住,禁军除了要负责巡查安全,还要负责殿中可能起的冲突。眼下,寇国公这处可能就要起冲突!
戴景杰看向天子,心中仿佛想到些什么,又见天子不急不恼,平静开口,“寇国公有话直说吧,朕为何担不起。”
今日殿中百官和家眷都在,被寇国公这么一说,多少都以为天子会恼羞成怒,但都没想到天子胸襟气度如此豁达,更没想到天子如此镇定。
而寇国公这处还真的继续,“陛下,这皇室姓陈……”
陈翎笑道,“难道朕不姓陈吗?”
“陛下是醒陈,但太子呢?”
此话一说,殿中顿时如炸锅一般,寇国公口中的话好比在殿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先前众人心中已经快摇摇欲坠的小船,眼下好像顷刻间被暴风骤雨和惊天巨浪掀翻,沉了下去,人心惶惶着。
宁如涛也看向寇国公,眉头微微皱起,而后又诧异看向天子。
倒是方四平开口,“寇国公慎言,今日是初一宴,此等大逆不道之词,即便今日寇国公多饮了几杯,年事高了,也微醺了,但作为三朝老臣难道都不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吗?”
经方四平提醒,殿中也纷纷反应过来,对了对了,寇国公喝多了,年事也高了,开始胡乱说话了。
殿中纷纷缓和下来。
但寇国公却继续,“是,老臣作为三朝老臣,自然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但连话当不当说都如此谨慎,位置当不当坐,是不是应当更加谨慎呢?”
寇国公一语让殿中鸦雀无声。
方四平也怔住。
寇国公继续道,“老臣只是老了,但眼睛不瞎,心也不浑,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陛下如果言行端正,又何惧老臣此言?陛下若是女子,本身就不当坐上这皇位。当初燕韩国姓由赵改陈,是因为天子膝下无子,所以是陛下的祖父继承了天子之位。但先帝膝下尚有宪王和远王两个皇子,又岂容皇室血脉混淆?”
殿中已经不是鸦雀无声,是人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开口。
女,女子……
殿中当即各怀心思,却又都敢多想。
大殿之上,天子出声,“寇国公,朕敬重你,是因为先帝在世时曾教导过朕,对待朝臣要亲善,尤其是老臣。无论朕在东宫也好,登基之后也好,朕都一直敬重你。但寇国公,今日这话,是不是逾越了?”
天子此话一出,威严徒增。
寇国公继续道,“陛下若是怕逾越,大可验明正身,老臣之后什么话都不说,但……”
寇国公话音未落,盛文羽啪的一声拍在宴几上,殿中都跟着抖了抖,纷纷转眸,只见盛文羽拍案起身,“笑话,验天子,谁给你们胆子了!”
“你!”寇国公恼意。
盛文羽特意将手按在佩刀上,凌目看向寇国公。
殿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盛文羽继续道,“今日就凭一句子虚乌有的话,便要验天子,日后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天子是君,你是臣,你什么居心!”
“盛文羽!黄口小儿!”寇国公气得赶紧抚了抚心口。
“先帝在时,你敢说要验先帝的大逆不道之词吗?”
寇国公僵住!
殿中鸦雀无声之际,陈宪缓缓入内,摘下斗篷,轻哂道,“怎么,陈翎,这么心虚,不敢让人知晓你的身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