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许骄和南顺使节的离开,日头也渐渐进入了十一月。
今天的冬日比往常来得都早,也更冷,眼下不过才十一月初,就同往年的腊月差不多冷了。京中都估摸着,怕是隔不了多久,今年的初雪当下了……
寒冬来得早,京中早前便都在抢着做冬衣。
往年这个时候,宫中也会给京中的官吏府中分发过冬的衣服,是天家的体恤。
但今年寒冬,户部和兵部都忙着西边和北边驻军冬衣的事,焦头烂额,就连宫中给京中官吏的例行冬衣全都搁置了,京中各个官吏抚上更不好抢着做冬衣,怕触天子霉头。
凛冬一来,朝中的目光自然而然都瞥向了北边的巴尔和西边的西戎。
眼下两处都没有动静传来,也不知是不是会有动静,反倒堵着。
边关的消息,每日不间断得往天子跟前送,早朝上都会余出一段时间给兵部做例行奏报。
早朝上,陈翎看向沈辞。
兵部奏报的时候,沈辞听得认真,但其余时候,大都在出神。
除了边关之事,朝中的政事也都猛增。
因为依照惯例,腊月有年关,政令颁布了也无法在年关前落实,真正需要在年前做的事,最迟都要在十一月处理妥善,所以一进入十一月,朝中的繁忙程度就忽然翻了翻。
早朝上,政事堂,翰林院都没有一处在十一月是空闲的。
虽然七曜中,最后两日是休沐,但休沐也最多是免了早朝,但年前积压的事情都需做完,所以休沐时,政事堂和翰林院都在运转。
陈翎更是没有闲过。
宁相还在阜阳郡,腊月初才会回京,政事堂中的不少事情放在方四平处还是缺些火候,而方四平也在忙着明年恩科之事。三四月的恩科,所有的事情都要在十一月前敲定,然后依次颁发公文给各州郡,年关前都要抵各州郡,明年年初的恩科才能顺利进行。
所以陈翎每日除却早朝,也近乎都耗在丽和殿中,不是不想挪,是根本挪不动。
往常还能从丽和殿离开后去朝阳殿看看阿念,自从进入到十一月,都是晌午的时候,方嬷嬷领了阿念来丽和殿看她。
阿念也好,方嬷嬷和启善也好,都习惯了每年十一月天子都是这种节奏,而往往每年这时候,平日里再温和自持的天子,也会脾气“嗖”得一声上来。
但今年又好似不同……
启善心知肚明,是沈将军在的缘故。
尽管天子每日忙到见沈将军的时间都不长,但沈将军离开的时候,天子眸间大都沾了笑意,有时候,唇间还残留了些糖葫芦的糖丝之类的……
***
沈辞这处,禁军的也差不多渐渐理顺。
他本就是边关的驻军统帅,边关的情况要比京中复杂的多,而且边关重镇大都在驻军统帅麾下管辖,但到禁军这处,绝大多数的精力都在守卫京畿和天子安危上。
这些时日,他差不多将禁军内外的关系摸清楚。
相比边关,禁军中难管的是这群世家子弟。
边关苦寒,世家子弟未必愿意去,家中也未必愿意他们去;但禁军是好差事,天子脚下,若没有大的变故和危险,镀一两年的金,也将京中的门道都摸清了。
这些世家子弟把持着禁军,禁军的风气很难好。
但眼下京中还有紫衣卫在。
时时处处都有对比,京中的禁军原本也都是有血性的,这些世家子弟受了刺激也能卯足了劲儿和紫衣卫争口气。
所以,有时候有些冲突反倒是好事。
他同石怀远都好做。
再加上沈辞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关统帅,到禁军的第一日就将明日里耀武扬威的赵伦持给揍了,天子一声都没吱。
又几乎每一日,沈辞都会出现在禁军东西大营的校场,以及巡防处。
宫中轮值也能见到沈辞身影,京郊戍防,京中巡守,沈辞也都在,所以在禁军心中,沈辞是真正的禁军统帅,不是挂职,也不是镀金,是真的在执掌禁军。
早前在京中混吃混喝没有主的禁军,仿佛眼下恨不得三头六臂,将紫衣卫的活儿都抢过来,骑在紫衣卫头上更好。
特别是,他们紫衣卫的头还是个女的!
但他们的头,是沈将军!
……
如此这般,不过月余,沈辞已经在京中禁军有很高威望。
掌管的禁军东大营的左前卫副使戴景杰和,掌管禁军西大营的右前卫副使关书博,都是沈辞的左膀右臂。
到十一月中的时候,沈辞在东大营校场巡查,小五兴匆匆来了校场,“将军,韩将军送的小马驹到了!”
沈辞笑了笑,他让韩关替阿念挑的那匹矮脚马小马驹来了。
“看这些,我还有事,先回宫一趟。”沈辞是想去见阿念了。
戴景杰笑道,“将军,黄昏前后玉兰阁,今日生辰,我请兄弟们吃酒。”
“好,一定到。”沈辞应声。
“小马驹在哪里?”出了禁军东大营,沈辞跃身上马。
小五也跟着跃身上马,“在府中呢!东西我都置好了,都是按照将军早前给小公子准备的备好的,可以先用,旁的若是宫中有规矩可以慢慢再补,将军直接牵走就好了。”
这些事情,在小五手中都不需要交待。
眼下差不多晌午,阿念稍后会午睡,等回沈府仔细检查了马驹,再入宫,差不多阿念就该醒了。
回京前,阿念就盼着那只小马驹,今日终于来了。
这只小马,他一定喜欢。
回到沈府,沈辞仔细检查了小马驹。
小五在一旁笑,“将军,我都仔细看过了,从头到尾,从上到下。”
沈辞瞥了他一眼,“那我也得过目。”
小五挠了挠头,“也是,太子殿下,当然要谨慎下。”
沈辞看他,轻声道,“他还小。”
沈辞还在继续检查,小五凑上前,“将军,你对太子特好别!”
沈辞再次看他,“我对你不好?”
小五哈哈哈大笑,“也好也好!”
说完,小五轻嘶一声,“不对啊将军,太子才三岁,你拿三岁的太子同我比。”
沈辞笑,“嗯,你还没太子懂事。”
“啧啧啧,”小五不禁叹道,“将军,你这么维护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
言及此处,小五小五赶紧捂嘴,念八字保命秘诀,“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但沈辞今日是真的心情好,也没再说他。
小五还是憋不住,“将军,有句话我不该说的……”
“那就不说。”
小五憋得脸都青了,还是凑到近前,“将军,我觉得太子同你有些像……”
沈辞愣住,既而转头看他。
小五嘴角抽了抽,“太子真的像小将军。”
沈辞没有再搭理他,而是牵了小马驹径直出了府,往宫中去。
小五心中唏嘘。
……
小五没同沈辞一道入宫,沈辞牵着小马驹,步行去宫中。
一路上,都在想小五方才的话。
小五没说错,阿念是同他像,小五会想,旁人也会想。
京中应当早就有流言蜚语了,即便没有,也很快会有……
沈辞垂眸。
***
“挑好!”阿念每日午睡醒,原本都是起床气最重的时候。但今日方嬷嬷同他说,沈将军给殿下的小马驹到了,沈将军带着小马驹在宫中马场等着殿下了,阿念整个人欢呼雀跃,别提有多激动和喜欢。
骑马有专门的骑马服,但阿念还小,早前也没参加过秋猎,原本今年是应当参加秋猎的,结果出了怀城之乱,所以秋猎取消,阿念一直没有骑马服,所以,但当方嬷嬷拿出那套小小的骑马服的时候,“哇~”阿念就差在床榻上跳起来了!
“这是哪里来的!”阿念兴奋不已。
方嬷嬷道,“沈将军特意给殿下备的,按照殿下这两月的个头备的,能穿。”
阿念有史以来最配合的速度穿好了骑马服,虽然是冬日带了夹袄,但是不妨碍好看又精神!
看得方嬷嬷都笑得合不拢嘴,“殿下这一身真好看。”
“可以让父皇来吗?”阿念总想让陈翎看见他。
方嬷嬷笑道,“陛下这月余都要忙,老奴让人同陛下说一声,看看陛下能否抽空去马场。”
“好~”阿念欢呼。
等到马车的时候,“沈叔叔!”
阿念惊呼是扑过去的。
“哇~”再看到小马驹的时候,眼前都亮了,“这小马好好看,而且它的腿好短~”
沈辞应道,“这是只矮脚马,殿下骑正好。”
“它有名字吗?”小孩子的关注点总是不一样。
“有。”沈辞半蹲下,与他齐高,“殿下也可以给他取名字。”
阿念睁大了眼睛,好奇问,“它叫什么名字?”
“初夏。”沈辞温和应道。
“我喜欢这个名字,沈叔叔!”阿念兴奋。
“那就叫初夏。”沈辞温声。
“沈叔叔,我可以骑它了吗?”阿念已经迫不及待。
沈辞笑道,“殿下,他是你的马,你要先认识他。”
阿念惊喜,“要怎么认识它?”
“来。”沈辞抱他起身。
虽然是矮脚马,但是个头也要比阿念高太多,沈辞抱起他,他坐在沈辞腿上,就能刚好够着初夏。
阿念眸间都是笑意。
他想同初夏亲近,又不知道应当怎么同初夏亲近,最后看向沈辞,“沈叔叔,要怎么做?”
初夏的缰绳在沈辞手中,又有沈辞照看着,不会有问题。
沈辞朝他道,“你可以摸摸初夏,同它熟悉。”
阿念既兴奋又有些怕,想伸手,又有些不敢伸手,还一脸期待看向沈辞,沈辞温和笑道,“来,不怕,沈叔叔和你一起。”
阿念忙不迭点头。
沈辞握着他的小手,带着他的小手一点点抚上初夏的鬃毛,“嘘,不要很大声,它要慢慢熟悉你的声音。”
“嗯。”阿念再次小鸡啄米似的地点头。
就在边关,沈辞知晓怎么熟悉一头马驹,在入宫的路上,沈辞已经同初夏熟悉了很久,方才在马场,也基本摸清楚了初夏的脾气,所以心底澄澈。
阿念则不一样。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阿念眸间都亮了起来,又不敢高声,怕吓倒初夏。
初夏起初会稍稍往后,但很快,仿佛熟悉了他掌心的温度,也不怎么退后了。
沈辞慢慢松手,让他自己一点点,从上到下抚着初夏的鬃毛。
“殿下可以试着同初夏说说话。”沈辞继续鼓励他。
阿念看向初夏,“初夏初夏~”
阿念说完,又看向沈辞,“是这样吗?”
沈辞颔首,“继续。”
阿念果真开始真的同初夏说话,“初夏初夏~我叫阿念……”
沈辞看着他笑。
阿念年幼,有着孩子最好的天真烂漫,也有着最诚挚的期待和憧憬,所以一切都是美好与值得期待的。
阿念一面抚着初夏,一面同初夏说了许久的话。
沈辞又带他给初夏喂了草,看着初夏吃草,阿念笑得停不下来。
最后沈辞才抱着他上了初夏的马背,一手扶着他,一手牵着缰绳,轻声叮嘱道,“还记得方才说的吗?”
阿念点头,“握紧缰绳,不要害怕,平视前方,留心初夏。”
“好,沈叔叔扶着你的,别害怕,让初夏载着走。”沈辞说完,阿念颔首。
阿念真的不怎么怕,要一定说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忐忑。
在阜阳郡的时候,还有从淼城回京的时候,沈辞都时常带着他一道骑马,还骑过快马,阿念都不怕;眼下是他头一次自己骑马,所以兴奋中又带了稍许忐忑。
“还好吗?”马蹄迈出了几步,沈辞问他。
阿念嘴角扬起,“特别好~”
沈辞忍不住笑,“那我们继续。”
“好~”
……
陈翎远远看着他们父子,启善和方嬷嬷就在身后。
方嬷嬷笑道,“陛下怎么今日有时间。”
陈翎应道,“念叨了好久,要同沈辞一道骑马,朕来看看。”
方嬷嬷叹道,“殿下整个人都高兴得不行,这嘴角就没掉下来过,一直扬着。”
启善也道,“陛下再看一会儿?”
陈翎摇头,“不了,还有些事儿,方嬷嬷,替朕看着。”
“是!”方嬷嬷应声。
陈翎转身,她今日是有很多事情,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沈辞和他,行出不远,陈翎又驻足,回头望了望,刚好见沈辞在看她。
见她转身看过来,沈辞不由笑了笑。
她亦莞尔。
稍许,不过四目相视,眸间一笑的功夫,她转身回丽和殿,他继续陪着阿念。
阿念口中“咯咯咯”的欢笑声好似让人去了疲惫。
***
黄昏前后,沈辞去了玉兰阁。
今日戴景杰生辰,约得都是禁军中的将领,他是头儿,他自然要去,只是从宫中出来得晚,到的时候,已经酒过三巡,都是禁军中的将领,人人都要他罚杯,他不好推脱,接连被灌了好多杯,都喝得有些急,到最后,都喝高兴了,都拿得的小酒坛子。
戴景杰做东,敬他敬得最厉害,他喝得最多。
中途离席透透气,许久了还没回来。
虽然玉兰阁内不会出什么事,但沈辞心细,也离了阁间去寻他。
见他一人在露台一侧吐。
今日都喝高了,也没人照应,沈辞上前,“没事吧。”
戴景杰一面摇头,又继续。
好在沈辞在。
冬日里,露台处的人很少,沈辞一直陪着他,稍许,才听三四人在露台另一侧说话。
因为背着光,谁都看不清谁,沈辞起初也没在意,后来才依稀听到对方的声音,“听说了吗,沈自安像是同天子有些亲近。”
沈辞愣住。
另一人道,“你小声些,口无遮拦的。”
都沾了酒气,说话也肆无忌惮,“怕什么,就是他沈辞在,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龙床只怕都爬过了,还怕这些啊?”
“我倒是听人说,太子同沈辞长得像……”
早前那人道,“那还不好猜,要么天子比照沈辞找了女人,要么比照女人找了沈辞,你猜是哪种?”
几人哄笑。
沈辞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人沈辞救过天子,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天子后宫空置那么久,眼下有人怎么了?”
周围的哄笑声再起。
“沈辞也愿意?”
“我看早前在东宫的时候,沈辞同天子就不清不楚的,说不好是那个就搅在一处了;要么,就是立城四年呆怕了,回来找天子认个错,这不,禁军统领舒舒服服做着……”
“也是,人有本事,能将天子伺候舒坦了,到眼下不是也没娶妻吗?”
“嗐,这怎么娶啊?天子的人,给天子添堵吗?”
周围哄笑声中,戴景杰应是方才正好吐完,听到了后几句,顿时就恼了,“我艹你大爷的!老子不揍死你们几个!你们几个他妈的活腻了!连头儿的谣都敢造!老子不揍死你丫的!”
事出突然,沈辞还未反应过来,戴景杰已经冲上去揍人了!
早前那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但见身侧的人被按到地上揍开了,被揍的人显然也喝多了,哪里是戴景杰的对手。
等旁人见是戴景杰,都吓一跳,戴景杰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还是禁军的人……
露台上顿时混乱,沈辞上前,将戴景杰拉起来,“景杰!”
戴景杰被他拉来,又重新扑了上前,照着那人又狠狠揍了几拳,原本还想恼,却忽然想起是沈辞在,“头儿?”
这……
周围几个人冷汗都吓了出来。
“起来。”沈辞拽了戴景杰起来,那几人吓得打抖,“沈,沈将军!”
沈辞也在,那方才的话……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戴景杰一口恶心在心里,这群王八羔子!
沈辞依次看向这几人,几人不寒而栗,沈辞淡声道,“还不滚?”
这几人连忙没命似的跑了下去。
戴景杰这才看向沈辞,“头儿!”
沈辞伸手拉他起身,“嘴长在人身上,你揍死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戴景杰愣住,“可是他们……”
戴景杰恼道,“旁人不知道,我们禁军还不知道吗?头儿做了多少事情,禁军中谁不清楚?打头儿的脸,不是打禁军的脸吗!”
沈辞正欲应声,身后的“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是关书博,“头儿,你家小孩子来了,一直在哭。”
沈辞都戴景杰都停下来。
他家小孩儿?
关书博笑道,“小五啊!头儿,不是你家小孩儿啊?”
小五年纪小,又成天跟在沈辞身后,关书博几人一直管小五叫头儿家的小孩儿。
“你是说小五一直在哭?”沈辞意外。
关书博点头,“是啊,说要找头儿,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说,就一直哭。”
沈辞直觉不对。
小五不会。
当下,沈辞也顾不得戴景杰这里这么多,往楼下去。
戴景杰和关书博都跟上。
玉兰阁楼下,其余几个禁军将领围着小五一处,“小五,谁欺负你了,给哥哥们说,哥哥们替你揍他!”
“就是啊,别哭了!男子汉哭什么!”
“别哭了,头儿马上就来了!”
几人七嘴八舌安慰着,沈辞正好下来,见小五不是在哭,而是一双眼睛都哭肿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伸手擦眼泪,反倒是周围几个人在帮他。
沈辞僵住,小五跟他上过沙场,死人堆里也爬过,就是险些连命丢了也没这么哭过。
上一次,还是老齐死的时候……
沈辞不好预感涌上心头,“怎么了?”
小五应该哭懵了,或是眼前哭模糊了,方才看清他,也才伸手狠狠擦了擦眼睛,颤声道,“出事了,将军……出事了……”
沈辞心底骤然一沉,就见小五浑身都打着抖,“将军,薛超哥哥没了……”
“你说什么?”沈辞以为听错。
小五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薛超哥哥没了,他没了……”
小五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颤颤伸手,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他。
沈辞接过,面如死灰。
也清楚认得白纸黑字,是郭子晓的字迹……
沈辞脑海中“嗡”的一声,好似一片空白,眼中氤氲似不受控一般,心底如钝器划过,压抑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