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相至时,陈翎已在外阁间等候,身上是一件玄色的龙袍,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天子威严气度尽显。
宁如涛上前,拱手道,“老臣见过陛下。”
陈翎温声道,“老师免礼,这一趟从苍月折回,风尘仆仆,舟车劳顿。”
宁如涛起身,“老臣在苍月,听说谭进生事,便往国中回了。”
陈翎道,“谭进已经伏法,老师不必担心,启善,赐座。”
启善上前,领宁如涛在天子一侧的座位落座。
天子同宁相说话,旁人大都不在跟前,启善退了出去。
宁如涛才看向陈翎,沉声道,“谭进不好对付,陛下两月内便能扭转局势,说明已经能够掌控朝中和军中大局,老臣心中欣慰。”
陈翎如实道,“给老师的书信中提及了,此番是谭进仓促,吃了粮草的亏,朕正好让人扼紧了粮道,便等于扼紧了他的命门,谭进没有办法……”
宁如涛叹道,“陛下若非掌控全局,扼紧粮道也奈何不了谭进。”
老师赞许,陈翎没有再推辞。
恰好启善在外,“陛下,相爷,用茶。”
“进来吧。”陈翎吩咐一声。
启善端了茶盏,分别置于陈翎和宁如涛身侧的高几上,而后退了出去,掩了房门。
宁如涛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缓缓道,“老臣听说,原本因为潭洲等地的驻军盘踞,城内的粮食大都充作了军粮,不少百姓因为粮食同驻军起了冲突,死了不少人,但怀城之乱得平,朝中便有粮食运至怀城,百姓感恩戴德。两军交战,陛下若只是想扼住谭进的粮道,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往怀城等地筹粮,还是让敬平王亲自去筹的粮食,其中可有缘故?”
陈翎也放下茶盏,低声道,“这次谭进谋逆,朕侥幸没有落在谭进手中,逃离的时候路过了阜阳郡一处村落,名叫泳村,得了村民的庇护,才得以安稳脱身。在泳村的时候,在邓翁家中借住,见他只有一人,才知晓阜阳郡前年一场疫病,死了不少人,这些小村落无人管,走投无路,求救无门,不少村子整村,整户都没了。燕韩很大,今日疫情,明日水灾,后日大雪,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居庙堂之高,也不见得处处能看见,既然看见了,能做一些是一些。阜阳郡原本就遭了水灾,到处都是流民,怀城是粮仓都被调空,若是不做事,会饿死很多少人。朕不是明君,但也不想做昏君,但摆在眼前的,不能不做……”
宁如涛捋了捋胡须,眸间笑意,“何为明君?万丈高楼平地起,小事处才是端倪,没有这些小事,何来民心安稳,军心安定?做明君,最怕有心无力,陛下做得很好,要有掌控朝堂的手腕,也要有心系百姓的爱民之心。锦上添花之事固然好,但在老臣看来,这才是雪中送炭,阜阳郡的百姓都会记得陛下的恩情,这才是上位者应当做的事,怀城之乱若是已然看得清解决之道,那此事远比平定怀城之乱更为重要。”
宁如涛说完,轻咳两声。
陈翎担心,“老师?”
宁如涛摇头,“无事,是回来路上走得急,偶然风寒罢了,陛下不必担心。”
陈翎又道,“可有唤太医来看?”
宁如涛笑,“唤过大夫看过,也用过药了,快好了。”
陈翎颔首,“那便好。”
宁如涛又问,“老臣听说沈自安回来了?”
陈翎微顿,既而淡声道,“是,他正好回平南谭王姑母。”
宁如涛道,“淼城同怀城两个方向。”
陈翎:“……”
陈翎拿不准宁如涛的意思,便也没有出声,只是佯装饮茶。
宁如涛继续道,“沈自安是先帝给陛下挑选的伴读,早前在东宫,老臣就觉得他保靠。先帝当年打压沈家,便是想让陛下用好沈家,先帝打压沈家,陛下重用沈家,沈家才对陛下感恩,但陛下早前不喜,将他送去了边关,老臣当初是反对的,但不曾想沈自安在立城边关的几年一直跟随刘老将军,也立下了赫赫战功。淼城同怀城两个方向,沈自安若非心系陛下安危,这一路赶不上救驾。老臣是想说,沈自安是东宫旧人,对陛下忠诚,眼下谭王之乱刚平,陛下就算再不想留他,也应当要留他,并且安抚沈家,让朝中都看到天子御下,恩威并施,过往不究。”
陈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老师说的,朕记下了。”
宁如涛遂才点头,“老臣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陈翎平和道,“他就在官邸,知晓老师来,一定会来见老师。”
宁如涛再次颔首。
沈辞这一段的话题过去,宁如涛又问起,“谭进党羽可有查清,此事刻不容缓。”
陈翎点头,“有。谭进行事小心,又筹划了多年,谭进的党羽藏得很隐秘,若不是沈辞刚好撞见,恐怕都不知晓屈光同和付门慈两人是谭进的人,朕险些因此栽到谭进手中,这次让盛文羽将怀城围而不攻,又让谭伟明在潭洲生乱,再让陈修远去屯粮,就是要看旁人的反应。这是名册,老师过目。”
宁如涛接过,看到开头几个名字就不由皱起了眉头,一面问,“陛下准备怎么做?”
陈翎应道,“老师也看到了,好些地方都有人,若是连根拔起,势必引起朝中恐慌,人人自危,不如徐徐图之。眨眼的先除了,而后再行封赏,再借封赏和春调之事,架空实权,慢慢替换,替换的理由很多,不必都往谭王之乱上靠,尽量让此事缓缓作罢。”
宁如涛再次展露笑意,“陛下心中有数,老臣认为此举妥当,不危急燕韩国运为先,秋后算账。”
陈翎点头,“朕也是此意。”
宁如涛捋了捋胡须,“福祸相依,经此谭王之乱,陛下手中的皇权更加稳固,朝中和军中更归心于陛下,是好事。”
陈翎看向宁如涛,“只是还有一事,老师,朕没想到明白。”
宁如涛看向她,“陛下请说。”
陈翎轻叹,“谭进让人将陈宪送至西戎人手中,西戎要陈宪做什么?”
眼下陈宪还未找到,一切都是未知之谜。
但多少与出现在曲城的哈尔米亚脱不了关系。
宁如涛低眉笑了笑,抬眸看她,目光深邃,“陛下如何确认,一定是西戎人要的陈宪呢?”
陈翎微怔。
宁如涛继续,“陛下再反过来想,谭进和西戎人之间并不相互信任,中间谁在穿针引线?”
老师一句话,陈翎回过神来。
宁如涛又道,“谭进很清楚,他即便坐上皇位,也坐不稳皇位,但陈宪可以先挂名;而西戎也很清楚,先用谭进除掉不下,之后谭进一旦不受控,他们可以再借陈宪行事。陛下想,谭进和西戎人为什么都能想到陈宪?”
陈翎沉声道,“那因为是陈宪找的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双方想要什么,他可以从中谋利,他不是胆小,他是胆大,他才是躲在后背借力使力,打着如意算盘的人,难怪他当时看到我同沈辞在一处,当即就跑了,因为他发现我不在谭进手中,谭进也没有掌控大局,他要尽快将自己从谭进和西戎人之间摘出去。早前祖姑父提醒过朕,陈宪不能再留,是朕糊涂了,见他当众吓得尿了裤子,以为他不成气候……”
宁如涛未再提旧事,而是道,“谭王之乱告一段落,西边却出了一个哈尔米亚,可以遇见,未来西边不会太平,老臣正好要同陛下说起此事,这一趟去苍月,见了苍月太子柏靳,苍月如今是太子监国,这个柏靳很不简单,老臣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次国中出事,老臣提前回了燕韩,柏靳提过,他会在年后亲至燕韩拜见陛下。”
陈翎意外。
宁如涛又道,“南顺,苍月,一前一后都至燕韩,周围势必会生变化,陛下当以不变应万变。”
陈翎点头,“朕知晓了。”
到此处,宁如涛要说的都已说完,才换了温和神色,“陛下有什么想去做的事,眼下就可以去了,淼城这里,老臣替陛下看着。”
陈翎也道,“多谢老师。”
宁如涛又掩袖咳嗽了两声,“不要将风寒传给陛下了。”
“怎么会?”陈翎笑道,“老师,祖姑父近来可好?”
宁如涛笑,“义父尚好,就是年迈了,也惦记着陛下,这次回来得急未曾去万州谭王,等回京之前,陛下可抽空去看看。”
陈翎应好。
恰好启善上前,“陛下,宁相,殿下回来了。”
是方嬷嬷带了阿念回来。
“宁相~”阿念亲切开口,“我挑的桂花糕,一个一个挑的。”
宁如涛笑开,“殿下有心了,老臣谢过。”
陈翎也笑开。
***
摇城,陈修远端起茶杯,悠悠看了前方一眼。
三,二,一……
陈修远摔了杯子。
忽然间,周遭之人骤起,将眼前的人死死压下,根本动弹不得。陈修远遂才起身上前,慢悠悠道,“我看了一路,就觉得你不对劲。”
哈尔米亚挣扎看他,“我哪里不对劲?”
陈修远道,“就是因为哪里都对劲,所以才不对劲……”
哈尔米亚咬牙,“胡说!”
“哦~”陈修远叹道,“那就是你运气差……遇到我。”
哈尔米亚再度挣扎,但是被按下。
陈修远转身看向曲边盈,“怎么样,是不是有问题?”
周围的人已经将哈尔米亚架了起来,曲边盈看了陈修远一眼,没说话,而是上前,看紫衣卫搜哈尔米亚的身。
“将军!”紫衣卫搜到一枚护身符,上前呈给曲边盈。
曲边盈接过,这样的护身符很少见,上面的文字不是汉文……
曲边盈看向哈尔米亚,“你不是汉人。”
哈尔米亚诡异笑了笑。
陈修远拢眉,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曲边盈,你离他远些。”
陈修远离得远,曲边盈离得近。
曲边盈睨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走近哈尔米亚,“我记得西戎人的护身符上会刻自己的名字,这是你自己的名字吧,你是西戎人?”
曲边盈话音刚落,哈尔米亚骤然甩开方才架着他的四个人。
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刚才分明是佯装的!
曲边盈已经很快,还是来不及拔出佩刀,被他手中的匕首扣住脖颈,瞬间见血。
周围的紫衣卫都不敢上前,哈尔米亚嘴角微微勾起,目光看向一侧的陈修远。
陈修远叹道,“有话好好说,拿女人当挡箭牌你们西戎不嫌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