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远回了屋中,刘子君已在等候。
今日天子忽然带紫衣卫出来解围,着实让周遭都震惊住了。
刘子君也不例外。
这些年天子一直在励精图治不假,但大都是勤勤恳恳操持政事的模样,不说在旁人看来,就连他也觉得天子是示微的。
但当今日的紫衣铠甲铁骑出现的时候,应当人人心中都有震撼。
这种震撼同禁军和旁的驻军来救驾全然不同。
这种震撼就似,天子在一点点卸掉脸上的面纱和伪装,一点点露出天子的本来模样……
而这样的一支紫衣铠甲队伍,一定不是一两日就能建成的。
天子也足够沉得住气,自登基以来的三年,一支隐忍不发,到今日,才亮出手中的这张底牌。
刘子君知晓王爷应当也没料到过。
陈修远端起茶盏,尽量平和,“陈翎背后一定有人给她出谋划策,祖父过世的时候,她手中都没有这样一支紫衣卫,是这三年的事。”
刘子君感叹,“天子手中的紫衣卫一定不止眼下的数量,这支紫衣卫装备精良,我看过,战马应当都是巴尔草原上的战马,这么短的时间,若不是亲眼看到,一定很难相信,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陈修远放下茶盏,淡声应道,“更厉害的是瞒天过海,掩人耳目的本事。先不论让曲边盈做紫衣卫统领躲过国中耳目,一面用撤销各地驻军的幌子一面搭建这支队伍,让旁人根本没往这处想,就说这些数量的巴尔战马,想要交易,想要运到国中,就已经引人瞩目的大事,你可曾听到国中有半分消息过?”
刘子君轻“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是!”
他倒真忘了这一出,“战马总不会是巴尔送的,谁买的?如何买的?这些都是未解之谜,天子是怎么做到的?”
刘子君一头雾水。
陈修远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屋中缓缓踱步,清逸俊朗的面容上,唇畔微微勾勾了勾,“刘叔可还记得,陈翎登基的第一年,南顺曾遣使来过,来得是南顺时任鸿胪寺少卿许骄。”
刘子君有印象,“臣下记得,当时臣下同主家都在,还在宫宴上见过这许骄,他年纪不大,但一张嘴厉害,还听闻是南顺元帝身边的宠臣,来头不小。”
言及此处,刘子君恍然大悟,“主家是说,天子是通过南顺买的这批巴尔战马?!”
不得不说,这猜测很大胆,却确实有可能!
陈修远继续在屋中踱步,一面道,“南顺同周遭诸国不同,国中的商贸发达,邻国之间不少大宗交易都是通过南顺做的。南顺在临近诸国之间都有极好的口碑,这样的口碑可以在大宗交易中避免信任问题,像这种数量的战马,巴尔不会轻易同燕韩交易,但是南顺可以。”
刘子君会意,“所以主家的意思是,天子登基后第二年,许骄来燕韩出使,就是同天子商议此事的?”
陈修远颔首。
刘子君叹道,“南顺和燕韩并不接壤,只算是友邦,不算是邻国,所以南顺在朝中的视野里原本就出现得极少,也不会有人特意留心到南顺头上去。南顺帮天子买了这批战马,然后分批以贸易的名义送至燕韩国中,便神不知鬼不觉……哎,天子这步棋果真是一早就下好的,也根本不引人注目,难怪这三年都没什么风声,是处处细致啊。”
陈修远点头,“是,陈翎的心思很细,不然这三年也不会瞒得滴水不漏……”
刘子君再次捋了捋胡须,“但主家,臣下还是有一事不明,既然天子如此谨慎,许骄只是南顺国中的鸿胪寺少卿。这么大的事情,天子敢同一个鸿胪寺少卿谈?”
陈修远轻笑,“刘叔,此事说到底,是陈翎同南顺元帝,两个君王在谈,许骄只是传话的人,传话的人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就够了。换作你是天子,这样的事,你是会交给沈辞这样的连性命都给你的人去做,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去做?”
刘子君茅塞顿开。
陈修远也叹道,“许骄虽然是鸿胪寺少卿,却是元帝在东宫时的伴读,从幼时起就跟着元帝,元帝能让许骄出使燕韩,就是许骄可以代表元帝同陈翎谈。刘叔,如今两三年时间已经过去,许骄已经不是鸿胪寺少卿,而是南顺国中宰辅,你说他得不得元帝信任?”
刘子君再次颔首。
陈修远指尖轻叩桌沿,“如今的沈辞也是一样,他即便在边关,也是陈翎最信任的人。你看今日陈翎当众说的话,像是胡诌的吗?”
——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刘子君眸间微滞。
陈修远轻嗤,“总说谭进小瞧了她,我也小瞧了她,她这句话传出去,就是释放信号。谭家谋逆,即便谭明伟大义灭亲,能保住半个谭家和谭家的声誉,但谭家被架空势必成了定局。偌大的潭州,总要有人看着,你说谁看合适?谁看,陈翎能放心?”
刘子君惊讶,“主家的意思是,沈家?”
陈修远指尖停了下来,“先帝很喜欢沈辞,所以才会让沈辞做陈翎的伴读,是想把沈辞留给陈翎,让沈辞做陈翎日后的臂膀。所以,先帝一直打压沈家,就是为了给启用沈家的机会留给陈翎做人情,让沈家誓死效忠陈翎。但玉山猎场之后,陈翎把沈辞赶出了东宫,沈家这些年一直被边缘,眼下,得了陈翎这句话,你说沈家会不会对天子感恩戴德?”
刘子君唏嘘,“帝王心术啊。”
陈修远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眸间微沉,“沈辞拿命换的。”
但陈翎对沈辞心软,不是好事。
临末,刘子君又问起,“主家,这次天子让曲边盈做紫衣卫统领,曲老叶子知晓吗?”
陈修远思绪从沈辞身上拿了回来,“曲边盈是曲老爷子的孙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不输男子,若无曲老爷子首肯,曲边盈怎么能去紫衣卫?曲家男儿这一辈全部从了文职,就曲边盈一个孙女最得老爷子喜欢。曲边盈做紫衣卫统领,曲老爷子高兴还来不及,不仅会首肯,还帮着陈翎一道瞒天过海,陈翎也借此拉拢了曲家。整个紫衣卫都是陈翎的,谁做统领不是做,陈翎为什么不用曲边盈?”
刘子君感叹,“曲边盈不是同平南侯世子有婚约吗?”
陈修远摇头,“我听陆文持说曲边盈并不满意这桩婚事。紫衣卫统领是天子近卫,没有天子首肯,即便有婚约,也成不了亲,天子不开口,婚约就只能是一纸约定在那里放着,形同虚设。曲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曲陆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所以曲边盈才想借天子之手让此事不了了之,谁面上都有光。”
陈修远叹道,“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可怕。”
远离些的好。
偏偏都让他遇上。
***
陈修远走后,陈翎同曲边盈说了许久的话。
曲边盈将沿路的情况和紫衣卫的情况一一说与陈翎听,原本没有谭王之乱,眼下,陈翎也应当同曲边盈一道,这也是陈翎说休整一日的原因,实则是要先同曲边盈通气。
陈翎听得仔细,又挑了疑问处详细询问。
曲边盈逐一解惑。
一来二回,时间便过得很快,转眼都至夜深。
“边盈,早些歇着吧,谭进的事等明日再说。”陈翎起身,曲边盈也随同。
如今陈翎身边有曲边盈和紫衣卫,也不用像早前一样终日惶惶,但曲边盈见她面色不太好,“陛下?”
陈翎摇头,“没事,朕去看看阿念。”
曲边盈会意没有再跟上。
沈辞苑中安静,也有紫衣卫值守,见了陈翎,拱手行礼,但夜深便没有出声。
陈翎撩起帘栊入了内屋,内屋中只留了一盏夜灯,灯火微弱,还是在案几上,光线不会径直照到床榻上。
陈翎上前时,床榻上的两人都睡着了。
阿念同沈辞在一处,应当怕他掉下去,阿念睡在内侧,沈辞睡在外侧。安稳了,父子两人还睡在一处,说明这些日子,阿念一直同沈辞在一起。
父子两人原本就挂像,睡在一处的时候,睡姿和神态都很像。
沈辞,和小沈辞……
沈辞应是这一日累极,又用了药,再加上还有紫衣卫在外守着,所以这一觉睡得踏实,陈翎在身侧他也未醒。早前在路上的时候,夜里风吹草动他都会醒。
阿念睡觉还算老实,但同沈辞在一处有些热,蹬脚将被子踢了,露出了小肚脐;她早前来的时候,沈辞身上只有纱布包扎,眼下披了一层薄衣。
两人都会着凉。
陈翎起身,伸手去牵阿念一侧的被子。
许是此时察觉有人,沈辞下意识伸手,正好握住陈翎的手臂。他的手重,虎口处还有常年用刀剑的老茧,陈翎顿觉得手臂上的力道又痛又酥麻。
沈辞惯来警觉,方才是服了药之后睡着了,又习惯了警觉,所以一旦醒便反应很快,又尤其还有阿念在。
沈辞睁眼时,正好听到陈翎的声音,“沈自安,松手,疼……”
陈翎没敢大声,怕惊动苑中的紫衣卫。
但声音里确实带了稍许哭腔,他正好握在他早前咬伤她手臂的地方,陈翎眼泪都险些落了出来。
沈辞也知道他的力道,收手的时候目光正好瞥到她手臂上的齿印,忽然想起重伤昏迷的时候,他是迷迷糊糊咬了她的手臂,是这里……
他没想到印痕这么深,从小到大,她这么怕疼一个人……
沈辞怔住。
他是想问她还疼吗,但心底砰砰似小鹿乱撞一般,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但刚问完,又想起她早前说过晚些来看他。
他耳后微红。
两人都在床榻上,离得很近,陈翎没有应他,轻声道,“方才阿念踢被子……”
之前在雀城也好,泳村也好,阿念都同沈辞睡一处。
陈翎是会夜里给他们盖被子。
陈翎继续,“你也躺下。”
沈辞照做,心虚想,幸好是夜里,夜灯的光线刚好被遮住,她看不到他脸红……
今日早前的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沈辞没出声。
陈翎给阿念盖好被子,又熟练得挑了角度,他一时蹬不开那种,再等他蹬开,沈辞应当也醒了,可以照料。
等陈翎给阿念盖好,也顺带将薄被的另一边搭在他身上。
这个动作已然亲密。
尤其是眼下。
陈翎坐在窗边的角度,刚好挡住了夜灯的光线,沈辞原本就没敢这个时候正眼看她,眼下更看不清她的神色。
忽然间,他听她声音,在夜色中温柔,“你之前不是有话要问我吗?你问。”
沈辞怔住,想起当日在马车里,他亲上她脸颊……
眼下,她就在眼前,但他正好看不清她,他想问的很多,当下的暧昧里,一颗心似是要跃出胸膛。
“不问吗?”她温声。
他声音不由嘶哑,“问,想问的很多……”
她应道,“只问一个。”
沈辞:“……”
陈翎指尖轻轻撑在他身侧,身子稍稍前倾,他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脑海中“嗡嗡”一片空白,似是忘了思考,喉间轻轻咽了咽,沉声开口,“鱼跃的时候,你是不是……”
他是想问,她是不是亲了他……
话音未落,她的掌心抚上他脸颊,像当初在马车时一样。
只是那时他半昏着,眼下,却是全然清醒的。
她也明知他是清醒的。
沈辞僵住,呼吸声仿佛都停滞住了。
“沈辞,你明明很聪明,为什么怎么总是犯傻?”他没反应过来,抬眸看她时,她的声音正好拂过他唇畔,“沈自安,你白问了……”
心跳声,她阖眸吻上他唇间。
——是,我亲了你。
沈辞心中的高楼若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