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陈翎朝苑中唤了声。
阿念本在苑中同方嬷嬷一道玩耍,听到陈翎唤他,阿念快步上前。
一双眼睛明亮又清澈,小小的个子仰首望着她,脸上挂着笑意,清脆的声音里携了好奇,“怎么了?”
陈翎沉声道,“我们要走了,去同外祖母道别吧。”
阿念惊讶眨了眨眼睛,“要走了?”
不是才来吗?
方嬷嬷也诧异看向陈翎……
虽然早就知晓这一趟不会在舟城待太久,但如何都未料想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便要离开。方才是石将军来了,莫不是……
生事端了?
方嬷嬷心头一紧。
陈翎也看向方嬷嬷,果真见方嬷嬷面露忧色。
“主家,可是出事了?”方嬷嬷快步迎上前。
此处不同别处,方嬷嬷口中唤的是主家。
陈翎并未直接应声,就在方嬷嬷说话的时候,她脑海中忽然想起晨间看过的折子——阜阳郡东南遭水患,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了数量不少的驻军去结城。
舟城去结城有三日路程……
陈翎朝方嬷嬷道,“同怀远说一声,我们去结城。”
方嬷嬷懵懵点头,循着天子的意思去做。
陈翎牵了阿念回了屋中。
当初父皇寻到她,不想她的身世节外生枝,所以只有来舟城接她的石怀远和沈辞知晓她同姨母住在舟城。
石怀远是她的心腹,沈辞又远在立城,除了他们二人,没人知道姨母在舟城……
谭进如恶狼,一旦动了怀城,便没想过要给他自己留退路,他一定会派爪牙,疯狂搜寻她和阿念的下落。
谭进寻不到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姨母久病,身子经不住折腾,同她一道反倒颠簸,不如留在舟城安稳……
思绪间,朱夫人在屏风后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太急,眉间轻蹙着,用掌心捂住心口慢慢缓了缓。
见了陈翎和阿念入内,又赶紧收了捂在心口的手,敛了病容,眸间含着笑意看向朝她跑来的阿念,“外祖母~”
朱夫人伸手温柔抚了抚他的头。
阿念一脸认真朝她道,“外祖母!外祖母!我们要走了~”
朱夫人微怔,抬眸看向陈翎时,陈翎正好在她身侧落座,轻描淡写道,“姨母,出了些事,我同阿念可能要先走了。”
陈翎没有流露旁的神色,是不想姨母担心。
但眼中还有没藏下的不舍。
朱夫人很快颔首,其实从一开始她便知晓他们呆不了太久,眼下,虽然匆忙,却也在情理中。
只是这一面之后,未必有机会再见了……
朱夫人伸手拥她,喉间微微哽咽,“阿翎,照顾好自己和阿念,我这里很好,不必记挂了。”
陈翎也伸手拥她,轻轻将下颚放在她肩头。
因为背对着,所以可以鼻尖通红,羽睫连雾,止不住得轻轻颤着,喉间好似说不出话来……
稍许,朱夫人松手,“去吧。”
陈翎揽紧她。
“主家~”方嬷嬷已在屏风后催促。
陈翎才唤了声,“阿念。”
阿念上前,朱夫人伸手摸了摸阿念的头,温和道,“要听你父皇的话,也不能挑食……”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了,外祖母,我不挑食~”
朱夫人最后拥了拥他,才又看向陈翎,“阿翎,走吧。”
陈翎看向朱夫人,朱夫人伸手,擦掉她眼角氤氲,陈翎心底好似缀了沉石一般。
陈翎牵了阿念转身,不敢回头。
阿念却一面走一面回头,朝着朱夫人一直笑着挥手。
……
府外,石怀远已经准备妥当,方嬷嬷抱了阿念上马车。
马车行得很快,周围十余骑护着,朝着城外疾驰而去,方嬷嬷一手揽着太子,一手握紧马车,怕途中颠簸。
等马车驶出舟城,方嬷嬷问起。
陈翎一面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一面轻锁着眉头,平静应道,“谭进谋逆,率驻军攻陷了怀城,眼下应当在派人四处找阿念和我。”
谋逆?!方嬷嬷心惊!
这!这怎么办……
方嬷嬷先前只是猜到出了事端,却没想到是谋逆这样的事,连怀城都被攻陷了……
方嬷嬷唇齿打着颤,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只有石将军在,但若是能同禁军汇合,应当会安全很多。
方嬷嬷紧张问道,“那要想办法同禁军汇合?”
陈翎没有抬头,沉声道,“怀城已经被攻陷,没有禁军了……”
方嬷嬷才猛然反应过来,一颗心陡然似沉入深渊谷底,脸色都青了。眸间的慌乱更不知道当作何,下意识里,不由抱紧了怀中的太子。
舟城就在怀城边上啊!
他们能去哪里?!
方嬷嬷忽然想起天子方才说要去结城,方嬷嬷刚想问起,阿念正好转头看向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方嬷嬷,是有危险了吗?”
刚才陈翎和方嬷嬷的对话,阿念都听在耳朵里。
他虽年幼,但也隐约有些察觉,只是说不出来,也不大懂……
阿念忽然问起,方嬷嬷自己都在慌乱中,一时也不知道当怎么应声,陈翎抬头看向阿念,平和道,“你是太子,就一定会有置身危险的时候。”
陈翎又道,“早前说过的,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阿念当即从方嬷嬷怀中坐直,奶声奶气应道,“不能说自己叫陈念,不害怕,不哭闹,要跟紧身边的人,不乱跑,走散的时候,身上的信物要扔掉。”
方嬷嬷诧异看向怀中的太子……
竟然都记住了。
太子才这么小……
陈翎颔首,目光明显舒了舒,语气温和下来,“阿念,来我这里。”
阿念上前,陈翎抱着怀中的糯米丸子,轻声道,“不怕。”
阿念点头,“念念不怕!”
陈翎下颚轻轻抵在他头顶,眸间一丝温软,唯有方嬷嬷看到。
……
马车疾驰往结城而去,扬起道道尘沙。
马车内,阿念这处插曲过去,方嬷嬷也慢慢冷静下来。
一冷静,便也不似早前惊慌,也能静下心来权衡利弊,“舟城和结城虽同属阜阳郡,但舟城离结城有三日路程,离平南郡的楯城却只有两日路程。平南郡兵强马壮,平南侯同天家也走得近,这一趟,怎么都是去楯城安稳,陛下为何要弃楯城,而取结城?”
方嬷嬷虽是宫中奴仆,但从东宫起就一直跟着陈翎,朝中的事方嬷嬷多少都清楚。
“平南侯姓陆,天家姓陈。先不说往百年前数,陆家同陈家的后辈是放在一处排序的,就说那时候的平南郡,也是陛下的曾祖父在做敬平侯时给到陆家的。陆家能有今日,就算不全是,也大都是依仗天家的缘故。”
方嬷嬷说完,又凝眸看向陈翎,“若是谭王谋逆,平南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陛下往平南郡逃,不比往结城更稳妥?”
方嬷嬷说话的时候,阿念一直听着。
好些事情阿念眼下还听不懂,但听不懂就在磨耳朵。
磨耳朵的时候安静没有出声。
方嬷嬷说完,陈翎淡声道,“方嬷嬷,你能想到的,谭进和手下的谋士会想不到?”
方嬷嬷:“……”
天子一句,方嬷嬷若醍醐灌顶。
她糊涂了……
陈翎继续道,“不能去楯城,去楯城便等于自投罗网,我们到不了楯城,就会成刀俎下的鱼肉,正中谭进下怀。”
方嬷嬷心中唏嘘。
若不是天子心中有数,生死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方嬷嬷脸色苍白。
***
夜里,马车寻了林间僻静处停下。舟城去往结城要三日,夜以继日得跑,马匹根本扛不住,途中也要喂水饮马。
眼下正是敏感时候,马匹的异动最容易引人注目,不如夜里寻了林间安全的地方,短暂歇上一两个时辰再上路。
方嬷嬷带着阿念在马车上睡了,周围的禁军也散开戒备,周遭也都安稳,只是夜里的林间有凶兽,必须生火。
身前的火堆“哔啵”作响,石怀远看着地形图,沉声道,“去楯城的路行不通,至少,眼下行不通……但谭进手中有驻军,想要真正安全,恐怕还是要同平南驻军汇合,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但陛下要去结城,便同平南驻军南辕北辙……”
陈翎淡声,“还记得去舟城的路上,朕让你留意是否有流民一事?”
石怀远颔首,他记得。他当时还想过,天子可是担心沿途有流民滋事,去舟城的这一路不安稳的缘故。
路上也确实遇有零星流民,天子当时听他说起,只应了声好,并未多说旁的。
但现在,又突然提起流民之事来……
陈翎目光看向眼前跳跃的火苗,出神道,“阜阳郡东南遭了水患,不少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大批驻军去结城维持安稳。朕让你留意沿路流民,是为了确认此事真伪,朕是怕驻军调动反常,内里藏有猫腻。但没想到,眼下的结城,却是附近唯一一座,不应当有驻军,却刚好有驻军守护的城池,离舟城只有三日……”
石怀远倏然会意。
陈翎收回目光,“结城是唯一的出路。”
***
短暂歇息过后,马车继续上路。
陈翎回到马车中的时候,阿念已经睡得很熟。
夜里也有些热,只有轻纱裹在腰间他才不会踢被子。
陈翎上前,方嬷嬷让开身侧的位置。
陈翎静静看着阿念,清亮的眸间藏了旁的心事。
陈翎谭进老谋深算,手下谋士众多,他一定能猜到她去了结城,而且只是时间迟与早的问题,他们要赶在谭进回神之前抵达结城。但谭进谋逆蓄谋已久,准备周全,即便没回神,他们去结城的路上也不会安稳……
方嬷嬷见她一直在出神,有些担心,“陛下,一整日,先歇会儿吧。”
这一整日,虽有惊无险,都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都快至拂晓了,方嬷嬷见陈翎面容倦色,眸间也有血丝,是怕她扛不住……
陈翎看了看方嬷嬷,听话躺下,方嬷嬷也靠在马车一角。
陈翎拥了阿念在怀中,忽然开口,“方嬷嬷。”
方嬷嬷睁眼,“陛下唤奴家?”
陈翎没有起身,轻声道,“方嬷嬷,去结城路上未必安稳,若是有意外……”
方嬷嬷心中一惊,打断道,“陛下,此话切勿乱说,陛下是天子……”
“方嬷嬷,你先听朕把话说完。”
方嬷嬷不得不噤声。
陈翎低声道,“去结城的路上一定不会安稳,若是途中生了意外,先顾阿念,替朕带阿念去立城,沈辞会护他周全……”
方嬷嬷喉间哽咽,“陛下……”
陈翎轻声宽慰,“朕只是说如果,未必真就会如此,总要提前计量以免届时无暇顾及。”
方嬷嬷应是。
陈翎遂未再出声,耳畔是车轮滚滚的声音,颠簸中,陈翎良久都未阖眸。
***
从昨夜至今日拂晓时分,不断有驻军出入怀城官邸中。
“怀城中已全部搜过,没有天子和太子踪迹。”
“舟城也全部搜过,没有天子和太子踪迹。”
“去往楯城的几条路上,也没见到天子和太子踪迹。”
“守在各处的哨岗,也都没有发现天子和太子下落。”
“官邸上下的人,都不清楚天子和太子行踪,好像,天子和太子真的凭空失踪了。”
……
谭进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形图,他自然不会相信有人会凭空失踪。
迟迟寻不到陈翎下落,是陈翎这只狐狸,躲在了他看不到和忽略了的地方……
天边泛起鱼肚白,有谋士匆匆入内,“王爷,寻到个人。”
谭进转身,见是一个哭鼻子的孩子,约莫四五岁上下模样。
谋士道,“同王爷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久鹏跪在谭进跟前,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明显是被吓倒了,哭得停不下来。
谭进家中就有孙子,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和蔼道,“爷爷面前不哭了,不哭了就放你走。”
叶久鹏怔住,原本就年幼,也分辨不出太多,谭进微笑道,“同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久鹏仿佛真的不哭了,试探着道,“叶……叶久鹏……”
谭进恍然大悟,“你是叶城守的儿子?”
提到自己的爹,叶久鹏连连点头,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已经死在谭进手中。
谋士道,“官邸刚有仆人提起,在官邸的时候,叶大人的儿子同太子一直玩在一处……”
谭进会意,亲厚笑了笑,“你认识太子?”
叶久鹏也点头。
谭进继续,“你们经常在一处玩耍?”
叶久鹏还点头。
谭进也跟着点头,慈祥道,“能同爷爷说说,你们怎么玩的吗?”
说到玩,叶久鹏忽然打开了话匣子,“我同太子在官邸里,每日都在一起玩,太子喜欢捉迷藏,我们一直玩捉迷藏。”
谭进叹道,“我也喜欢捉迷藏。”
叶久鹏眸间更清亮了些,“我也是!我们玩了两天,后来,我来找太子玩,太子生病了,但我听到太子在哭。”
谭进好似探究,“太子他哭什么?你听清楚了吗?”
叶久鹏点头,悄声道,“我爹不让我说~”
谭进同谋士对视一眼,都隐隐觉察要问出些许蛛丝马迹了……
谭进笑了笑,轻声道,“那这样好不好?你告诉爷爷,爷爷保证不告诉你爹,爷爷还让人给你糖葫芦?”
叶久鹏眼前一亮。
谭进看向谋士,温声道,“还不快去?”
谋士会意转身。
叶久鹏一看对方是真的去了,更相信谭进几分,便同他道,“我听太子在哭,但听不清楚,他们也不让我进。但我知道苑子有一处狗洞,我钻了狗洞,听到太子在哭,说不去舟城……”
舟城?谭进转向墙上那幅地形图,目光深邃敛了敛,既而隐晦笑了起来,“原来,躲在舟城。”
有人将叶久鹏领了出去,谭进身后的谋士和副将纷纷上前。
“天子为何去舟城?”
“但舟城也寻过了,并没有天子下落。”
“不在舟城,会在何处?”
地形图上,谭进顺着舟城看了一圈,目光最后缓缓定格在结城上,剑眉微微挑了挑,隐约想起什么,问道,“为什么这次驻军行径要绕开结城?”
副将拱手应道,“阜阳东南遭了水患,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大批驻军去结城维持安稳。为了同这批驻军避开,避免走露风声,所以行军特意绕开了结城。”
副将说完,谭进嘴角却是慢慢挑起,悠悠叹道,“这么说来,眼下,结城是这附近唯一一座有驻军守护的城池,而且,离舟城只有三日路程?”
谋臣和副将都愣住,目光相继落在结城附近的位置上,很快反应过来!
谭进伸手按紧腰间佩刀,一双鹰眸微微横掠,“天子是想到结城,便让驻军死守,然后亲自下旨让平南,万州,丰州三处驻军出兵讨逆。啧啧,这种时候,他还能有这样的心思和手段,难怪先帝会选中他。他倒是像极了他的祖父,温和儒雅,手段了得……”
谭进按紧佩刀转身,“马上派信鸽给各处送信,务必要天子到不了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