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雀楼依旧没有开业。
常年灯光通亮的戏台此刻昏暗沉寂,偌大的厅里空摆着满座桌凳。
今日天不晴,晦光透过木雕窗格打进来,落了满地的影。檐顶上月前新挂的红绸灯笼熄了光,门一开,缀着的流苏穗子迎风拂动,扑簌簌地散一地薄灰。
好像才一两日光景,观雀楼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萧索。
程澈进门的时候,望见郑效鸣坐在最角落的那桌,沏了壶茶对着戏台自酌。厅里偏黑,他随意点了根蜡烛,烛火幽微,将他的脸映得明明暗暗。
“郑叔。”程澈穿过几张圆桌走到他跟前,却没直接入座。
郑效鸣随意一挥:“坐吧。”
程澈这才在对面坐下,郑效鸣重新换过一泡后,给她也倒了一杯。打眼看汤黄微碧,叶底匀整,入口时甘鲜无比,唇齿间都是香气。
是郑叔私人珍藏的蒙顶甘露,不常拿出来喝,此刻他却空对满厅朽木残椽一人独斟独饮。
郑效鸣先开了口:“简煜的事情我听说了,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目前看也许是冲着薛瑶来的,但简煜可能也发现了点什么。”程澈伸手拂了把眼前缭绕烛烟,问,“郑叔,简煜有给你留过什么线索吗?”
“没有。”郑效鸣面色如常,半晌目光放远盯着那空荡的戏台,缓缓说,“观雀楼多年规矩,每日必演一出《柜中缘》,到昨日算是断了。”
话毕,他又替程澈续了一杯茶:“我刚刚在外面看见沈站长的车了,他送你来的吗?”
“是罗辉罗警官,沈站长有事忙,过会我们要去薛村找薛瑶的家人了解情况。”
“去薛村?那就顺路替我给薛阿婆带点东西。”
程澈好像听简煜说起过,这位薛阿婆是观雀楼从前的员工,是跟着第一任老板干过的老人了。
郑叔当年收观雀楼时,将从前老人一并找了回来留用,但薛阿婆年纪大了,又身患旧疾,便没有进楼里。但郑叔还是会常年关照她,总送些吃食日用。
她答应下来。
两人对着空荡的戏台饮了会儿茶,都没再说话。
三杯茶过,她起身准备告辞。郑效鸣送她到楼外,罗辉的车正开到门口。
程澈把自己的东西放好准备上车时,忽听得郑叔喊了她一声,但不真切。她回头去看,却只望见郑效鸣的背影正缓缓踱入楼中。
薛瑶家所在的薛村是观桥西边的一个小村落,也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全汉村。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森工企业进驻观桥带来了部分企属工人,那时发展势头向好,而后九十年代大批外地人迁居而来,薛村便初具规模。但因为历史和地域原因,当地经济一直比较困难。前几年政府牵头大力发展旅游业后,薛村也算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逐渐走向小康。
一般按照传统逢十做寿,但薛村旧俗“做九不做十”,今日他们来的时候巧,村中有老人做大寿正摆宴席。一路走来喜气洋洋,更衬得薛家门庭冷清。
罗辉把车停好,两个人刚进门,就看见薛母远远迎出来,一脸愁容惨淡。经过一番询问后,在一旁跟听的程澈也不得不对着罗辉露出了个无奈的表情。
情况和目前已知的差不多。
薛瑶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且平时联系的就少,因此她出事的消息薛母还是通过警方才知道的。
这样看来并没什么新线索。罗辉还在和薛母交谈,程澈起身在屋子里转转。
薛家从外来看跟村里其他人家差不多,但实际在里面走过一圈后却发现,这家里应该还是挺富裕的。
液晶电视、空调、冰箱等家电应有尽有,客厅墙边的桌子上摆着台笔记本电脑,程澈甚至在墙边角落里还看到了某牌子的吸尘器和扫地机器人,不过有间房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等等。
她的目光停住,重新移回了那台超大寸的液晶电视上。
电视此刻并没打开,巨大的屏幕上罩着一层花棉布,但程澈还是从屏幕边缘的反射里看见了一线细长的裂痕。
她过去掀开花棉布的一角。
那道纹沿着边缘直裂到中央,像一条丑陋的、肢爪乱攀的螃蟹一样横在黑色屏幕前。
薛母看见程澈的动作,眼中的慌乱藏不住,开口时声音里都带着点哆嗦:“那是我家幺儿顽皮打碎的……小孩子嘛,就是淘气。”
程澈给罗辉递了一个眼神,放在身侧的手向右一偏指向那间紧闭的房门。
罗辉的语气重了点:“您知道隐瞒实情,知情不报是什么后果吗?”
气氛一时有点僵持。
其实原本也僵持不了多久的,谁都能看出薛母那脆弱到摇摇欲坠的防线本就早已鼓衰力尽,只需最后轻轻一击。但下一秒紧闭的房门轻响了一声,不知为何她那口气又续上了。
她眼含热泪,激动地说:“罗警官,您可得帮帮我们。”
按照薛母的说法,一年前薛父患了重病家里却没钱治,于是借了高利贷。断断续续治了大半年,结果不但人给治没了,债也是越滚越高还不上了。老母年迈,弟弟尚年幼,家里只剩下薛瑶一个劳动力,但她在外带团收入有限。债还不上,催债的人就总上门,今日砸东西明日赖在家中不走是常事。
那台电视就是前一阵子来催债的人砸的。
薛瑶想过很多办法还钱,但杯水车薪。到了后来他们也联系不上薛瑶了,人仿佛消失了一样,再有消息就是警察来通知的那天。
程澈迅速和罗辉对了一个眼神。
虽然薛母说得看似言辞恳切合情合理。但从家中陈设到她对那道电视裂痕的过分慌乱的表现,都说明:
恐怕不止如此。
他们将注意力放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上。罗辉示意程澈后撤,自己靠近准备破门。
程澈扭过头发现薛母的脸色更惨白了,伸手仿佛想拦些什么,却又不敢动作。悬空的手停在原处颤抖得更加明显。
罗辉逐步靠近那扇门,手摸向背后,看到此景,薛母突然慌乱了,直接起身想跑过去。程澈连忙伸手拦住她。
下一秒门却自己开了。
里面平和宁静,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挟持场景。十几岁的少年藏在门后,露出半张脸来。只是那脸上青紫交错,像是被人打过。
罗辉迅速扫视了眼屋内,确认没有危险后,问:“你是薛瑶的弟弟?”
薛理从门后面慢慢挪出来,一双眼珠警惕地盯着眼前人,却沉默着不回答,半晌冲着罗辉身后的程澈开了口。
“你是我姐的朋友。”
他用的是个肯定句。
程澈有点意外。她跟薛瑶虽然关系好,但也并没有互相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她没想到薛理竟然知道她。
“是的。”程澈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语气尽量柔和,“罗警官在调查你姐姐的事,如果你知道什么情况最好能说出来,这也是最快能帮到你姐姐的办法。”
薛理杵在原地有些无措。
薛母却突然站起来,往里赶他:“薛理你进屋去,赶快进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和。”
薛理倔强地钉在门口,不肯进去,罗辉制止住了薛母的动作。
前一刻还很沉默的薛理望着眼前逐渐急躁起来的母亲,像是终于忍受不了一样,忽然大声吼叫,将积攒许久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姐姐给过家里钱,很多钱。”他蹲在地上将头埋得很深,“她让我去客栈找她拿钱,还叫我一定要夜里去,别被人看见。”
“家里的债很快就还清了,我不知道姐姐在外面干什么,她也渐渐不回家了。直到有天,他们到家里来一通乱砸还要把我带走,他们说只有说出姐姐在哪儿,才能放了我。妈没办法,只好告诉他们姐姐在客栈。”
“妈不敢找警察,他们警告妈要是敢报警,就会杀了我,妈就不敢了。”薛理的哭腔已经很嘶哑了:“姐姐,姐肯定是被他们抓走了,肯定是他们!”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复杂。
罗辉迅速理出个思绪:“他们是谁。”
薛理绷直了嘴角,扭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客厅里的时钟在缓慢走针,有节律的滴答声下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平,摆针朝左、朝右、又朝左……
终于经过一场漫长的摇摆后,短暂定格在表盘的正中央。薛母最终抵不住内心的煎熬掩面而泣,缓缓开口:
“我只听到他们喊他金小爷,其他的,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程澈跟着罗辉走出薛家大门,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低压。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是罗辉的电话。
程澈自觉往外走了几步,直到听不清通话声音。没一会儿,罗辉朝她走过来,表情严肃道:“昌隆大排档的老板出现了,我现在得回趟所里,你……”
他有点迟疑。
来之前他知道程澈还得去趟别的地方,而且陈鹏也特意交代过他一定得跟紧程澈确保她的安全。
可现在……
程澈看破他的犹豫,直白说:“所里的事最重要。罗警官,薛阿婆家离这儿不远,我自己去就行,我保证不乱跑等你回来。”
他点点头:“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嗯。”
罗辉的车开远了,程澈也准备从薛家离开,没走两步却听见后面有人怯生生地喊她。
“程澈姐姐。”薛理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倔强,但那份倔强里分明又有些复杂,像是尚且年幼的男孩在用力隐藏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深深自责。
“你们会找到我姐姐的对吗。”
程澈心头无端一紧,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