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水街老巷。
老旧的木框窗户被风声震得哐哐响,屋内没开灯,仅木桌摆着的烛台里燃着一簇火苗,被渗进来的夜风一吹,幽幽灭灭,晃得像是要断了气。
老头身上还穿着背心大裤衩,黑白交掺的短茬发被烛火映得泛黄,他整个人斜靠在灯挂椅上抽叶子烟。一时之间,屋子里青雾缭绕。
乌英躺在床上猛咳了好几声,实在忍不住,挣扎着起身推开窗户。
窗缝一开,风灌进来,唯一明灭的烛火也被吹熄了,屋内顿时一片昏暗,唯有窗外冷月惨淡地漏进几分黯光。
“年轻娃儿就是莫耐性。”老头嗓音低哑,一听就是常年烟抽多了的缘故。
乌英冷哼了一声:“店都让人给封了,你是真耐得住。”
老头从抽屉里捡出条腕带,往桌上一扔,金属盒撞上木头桌子,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东西给你找回来了。”
乌英自觉有点羞耻,接过来后没再说话。
老头把那烛火又点上,问:“货呢?”
乌英摇头:“薛瑶交代货在观雀楼交易后,我就一直盯着。本来顺着接货人已经找到货了,谁知那男的突然半路杀出来,没办法,我只能先用针把他放倒,结果又莫名其妙来个女的。那女的让人报了警,货实在带不出来,被条子剿了。
老头沉吟片刻,吐出一口烟雾:“试出那人什么来头了吗。”
“肯定不是观桥的人,外边来的。但那个女的……”
“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老头斜眼晲他,“你见过?”
“跟薛瑶住一个客栈,平时关系好像很好。而且他们应该是往山上去了,我已经通知了山门那头的人,只要他们敢去……”
“薛瑶那个婆娘还是不交代那东西在哪儿?”
乌英沉默,半晌又问:“伍叔,你知道龙爷最近新搭了条线吗?”
老头从鼻音里轻蔑地哼出一个“嗯”。
“听说那人来头不小,能帮龙爷打通外边的路。他们好像也在查薛瑶,说是那晚薛瑶其实还托人往外送了个背包,你说包里有什么?那东西会不会也在里面。”
“那东西可是龙爷的命根子,他不会让这样的东西落在外人手里的。”老头的眼珠在黑暗中发出幽森冷光,语气却淡淡的,“这趟你丢了金观线上的货,我这边又让人锯了点,等回头见了龙爷,怕是不好收场咯。”
“不过也不怕,如今的观桥又是一滩浑水,水浑起来鱼才多,咱们嘛就静等着这群人龙虎斗,也当一回作壁上观的老黄雀。”
雨越下越大。
程澈已经几乎很难从车窗看清后面的情形了。
两车间的距离近而又远,每当过弯道时,宋息总能和对方拉开一段距离,但又会在一路直行时被逐渐追回来。
枪声接连在耳边轰响,却不再往玻璃上打,而是专攻轮胎。车身在疾速飞驰中左摇右摆,渐渐有些不稳,仪表盘上的红色图标不停闪动,持续发出“嘀嘀嘀”的警示信号。
她回过头,发现观音道竟然已在不知不觉中快要盘到尽头。再后面,就是平坦的山林路了。
到了那时,必须拐进北边大道才能通往勒钦寺,而路上除了两边密布的冷杉林,几乎没什么可以遮挡的阻拦。
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会成为这条宽阔猎场上的猎物,任人宰割。
程澈担忧:“后面怎么办。”
宋息紧握方向盘,不停观察着前后情况,眉心紧蹙但声音依然冷静:“一会儿我会先尽量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制造一个视线盲区,然后在转弯处减速,那时你就立刻跳车。”
她震惊:“你要把我扔在这儿?”
“你听我说,守山门的人不能随意过线,也就是说,他们一定会在最后一个弯道前将我们解决。如果没有成功,上面会立刻派人下来接手。而在这之间,有一个时间差。”
宋息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快速摸索出什么东西扔给她,“前面是一片冷杉林,你下车后先进林子里找个地方躲好,等确认后面的车追着我走了,就立刻向东走别回头,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勒钦寺的后门。”
程澈拿起来,是把折叠伞和一柄小型强光手电,筒身嵌着一个圆盘指南。
她打开检查了一下,问道:“那你呢。”
宋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他抬起眼眸与她在后视镜中对视。那眼神冷定深邃,其中包含的深意看得程澈惊心动魄,继而又听到他说。
“只要他们还在追我,你就是安全的。没时间了,马上,跳!”
车子当即提速转弯,却在甩开后车视线的同时猛踩刹车,车胎在黑暗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电光火石间,车速骤减,后门微开一缝,一个身影悄然跳下消失在漆黑雨夜中。
程澈趴在雨泥混杂的草林间,眼睛被雨水砸得睁不开。她勉强用袖子抹了把脸,看着后面的车飞快地从她眼前蹿过。
她默数:
一、二、三……
第三声还没数停,就听见爆裂震耳的一声巨响。
她顾不得隐蔽慌乱地站起身,隐约看见,后面那车骤然提速狠狠地向着宋息那辆撞挤过去,刹车的刮擦声刺破雨雾。
在最后一个弯道前,前车收不住冲势猛地飞出山崖,车头惨烈栽下翻滚坠落,碎裂玻璃混着尘泥四散飞溅,消失在昏黑茫茫的山道上。
程澈猝然惊恐地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地看向前方。
她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身后山林间忽然飞鸟轰动,鸦雀振翅冲天散入夜幕,一簇红光迎空炸裂。
程澈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条山道,狠下心来转身跑进了冷杉林。
倾盆暴雨冲撞在她的脸上,程澈迎着林叶风声狂奔,口鼻间腥甜的血气不断翻涌。她没撑伞也不敢打开手电,怕光太显眼,只是偶尔借着微弱月光查看指南方向,避免跑错。
冷,太冷了。
身上的衣服浸透了雨水,坠得人几乎难以迈步。
刚刚那一瞬间她想到报警,却发现手机在滚下车时摔裂了。
跑,她必须再跑快一点。
到了勒钦寺,到勒钦寺就可以报警了。
只要跑得再快一点,一定来得及救他。
还有机会,一定还有机会。
程澈咬牙撑起一口气,不停地朝着东方跑去。
这个雨夜很安静,没有惊雷也没有闪电,只有无穷无尽的暴雨倾泻。
不知奔跑了多久,她跌在地上,手心处一阵煞痛。没有停顿,她挣扎爬起来想接着跑,雨水模糊了双眼,她突然发觉手上的手电筒和伞都摔没了。
夜色浓稠得像一泼墨,程澈茫然地看着四下荒林,忽觉天旋地转,粗重喘息随着心跳巨声震颤,四肢开始发软,麻意顺着皮肤攀爬至指尖。
她顾不上双手沾满脏泥草屑,跪伏在地上摸索手电,淋湿的碎发遮在额前挡住视线。
一双黑鞋映入眼帘。
脚步越走越近。
程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手缓慢抚上脖颈悄悄扯下那条银链子攥在手心,黑暗中眼神亮得发光,她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出腥甜血气,终于在那人靠近的一瞬狠扑上去。
她用尽了最大的力气绞死对方喉咙,却当即被擒住双手,两人翻倒在泥水间。
“是我!”
宋息按住她下了死劲的手,顺着肩膀将她撑起来,拉开段距离。
程澈用力晃了晃头,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他的眉间蹭破了一块,血混着雨水在脸侧滑落,衬得本就冷峻的眼神更加锋利,嘴唇张合着,好像在说什么,但她听不清,那声音像从海底传来,沉闷模糊。
她忽然一把紧攥住他的手掌,用力掐下去。
宋息不明所以,正想要开口询问,却不料程澈紧闭双眼,整个人软下来,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凌乱的湿发掩住雪白的颈,其间几道细长红痕交错,微微肿起。宋息伸手帮她抹掉脸上雨水,残存的湿意沾手却略带温热。
他有些怔愣,转身背起她,单手撑伞,慢慢走向了雨夜中的勒钦寺。
雨渐渐停了。
后山寮房旁,两个小僧人抱着经书走过浴房门口,窃窃私语。
勒钦寺客寮简陋,浴房虽分男女,但因为平时留住的香客甚少,大多都是男用。
宋息拎了把椅子守在浴房门口,身上的衣服湿答答地往下滴水,除却眉间一道伤口,臂肘间也都是血痕,看上去十分凶戾。
看到有人来,他忽然抬头眺了一眼,眼神中的警告意味明显,吓得两个人连忙快步走开了。
浴室墙上的排风扇涌出热雾,清新的皂角香气也随之飘散而出。宋息沉默地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耳边不断传来哗啦水声。
没多久,水声停了。程澈裹着腾腾热气走出来,脸色苍白,她穿着寺里发放给香客的暗红僧袍,又在外面裹着一件借来的厚外套,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瞟了眼宋息还在滴水的头发,忍不住说:“你也去冲一下吧,天太冷了会生病的。我在那边等你。”
程澈转身欲走,却见他站着没动,正疑惑时,宋息沉声开口。
“刚刚前头那边有人来说,江央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