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6章

宋息走进柜台结账。

这会儿正是大排档忙碌的时候,翻台率高,服务员忙不过来。他在柜台前站了几分钟,厨房门口挂帘掀起,一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后面走出来。

她快速在机子上操作,然后拿起扫描手柄示意宋息。

“来,我扫你。”

女人抬手递过扫描器时,从衣袖上飘落了一片羽毛,像某种禽类的,在光影下隐隐泛着光泽。

宋息目光轻轻扫过去。

女人像是有所察觉,她抽了张纸巾随意擦擦台面,顺手将那东西拂下去,赧笑:“后头厨房乱,不知道在哪儿蹭上的。”

宋息没再接话,结完账转身往里走,路过操作间时,过道角落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他侧头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脚下步子却没停,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等宋息回来的时候,程澈打了一个电话,通话结束时,他正巧推门出来。

程澈收起手机,抬头问他:“多少钱。”

“什么?”

“这顿饭多少钱,我们一人付一半。咱们的交情还没熟到,能让你请我吃饭的地步。”

宋息说:“不必了。”

程澈说:“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这句话她没说完,但想表达的含义已经在眼睛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是不能让你请,而是不想让“你”请。

宋息精准地领会了她的意思。

程澈低头从小包里掏出钱夹,还真的从里面有零有整地凑出来。一眼扫过去,纸币硬币交杂在一起摆在桌面,诡异的是,居然看起来还挺有阵势。

宋息突然又莫名隔空和她的思路对上线:

用这么原始的支付方式也是为了告诉他,她这是一点点关系都不想和他扯上,哪怕是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的“转账好友”。

账结清了,信交换了,收拾好东西,人就可以走了。

宋息去结账前已经把手中的信交还给了她,程澈看完后塞回了信封里,此刻正往包里装。

“别急。”他按住她的手,将那个她装进去的“信”抽出来摆回桌面,“我还有最后一点私人疑问,想请程小姐帮忙解答。”

似乎是因为说定了要将信完整还她,于是就真的不再过多触碰,宋息指尖虚点桌面。

里面抽出来的居然还是一张信封。

之前应该是叠着放进去的,折痕清晰。

两张信封摆在一起,区别明显。

新抽出来的那个收寄信息完整,邮票邮戳俱在,盖印上还清楚标明了日期。

“信中藏信。”他指向寄信人那里,“许庭深。”

大概是心中早有准备,因此到了这个地步程澈也并没有十分慌乱。她用指腹摩挲着信封边沿,浅浅拂过那名字,却不敢停留太久。

宋息继续说:“去年十月,启华集团推行了一个环球邮轮候鸟寻踪的航旅新项目,名为“徙途”。如果我没记错,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就叫许庭深吧。”

“今年冬末新春,项目启动,当时热搜在平台上挂了三周,船票炒出天价,一票难求。而后重明号邮轮自申州港出发,穿越赤道沿南太平洋进入西海岸,在途径帕拉卡斯港时,却不知为何被迫停留了一周之久。再之后,当地海警登船检查,重明号靠岸时间被迫无限延长,没能向下完成旅途。”

“集团当即派遣人员前去解决问题,连启华高层老聂总也亲自同往。但事后启华却对调查报告讳莫如深。一周后,负责人染疾身死异国的消息传回国内,徙途项目也被迫搁浅,启华股价一路跌破谷底。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候鸟追寻之旅也沉沙折戟,惨淡收场。”

“从这事发生到现在,快半年了吧。”宋息的手指触摸信封的邮戳盖印,上面日期清晰落拓的是半个月前。

宋息俯下身,目光冷锐地盯着她。

“我只想知道,一个对外宣称早已死去的人,是如何在半个月前,寄了这样的一封信来。”

程澈平静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又穿过面前的人望着喧闹的妙水街,也望向遥远的山影江月。

“万一是同名同姓呢,怎么就一定会是同一个人呢。”

宋息也像是早料到了她会用这样的借口,终于拿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那张底牌。

——那张合照。

旧日存影再现,往事沉浮涌出。

霎那间,眼前喧嚷的夏夜画面骤然定格,仿佛虚空中有一场无形的漩涡逆时扭转,璀璨华灯颓败成灰,往来游客倒行消失,周遭一切火热喧闹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凛风呼啸着穿过雪域高原飘向远空,独留一弯静月当空,悲悯般俯视众生。

庸俗世人痴缠着旧日美梦不愿醒来,但现实却从不会顾及世人几多烦扰。时光如遽速旋转的利刃冷酷地切割着过去的一切,残渣碎影即使被人珍爱地捧入手心,也再难拼回完整。

风停住了。

下雪了。

远处月影模糊,隐于层山间。程澈隔着窗户睁大眼睛,别墅院中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但一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

申州的冬日并不常下雪。

她推开窗户想撷一片雪花,冰凉的玻璃上留下她温热指尖划出的水痕。只打开细小缝隙,凛风却陡然冲进室内,程澈冻得打了个寒颤。

身后客厅里的仿真壁炉屏中火焰燃烧,毕剥作响。

她转过身来。

电视里在播放着新春前喜庆热闹的拜年广告,茶几上横着两块方形盖帘,上面已经摆满大半。男人穿着白色家居服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立出恰好的弧度,侧影温柔。客厅里灯光柔和明亮,他整个人干净得像小谭山月夜里的一捧雪。

他手心里放着张填好馅的饺子皮,修长手指轻捏几下,一只胖圆饺子成形。

程澈想帮忙,男人却连忙阻止她。

“别了。”他笑着拦过去,“这可是留给你吃的,徐姨不在,你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过,“你明天就走了......过年真的回不来吗。”

“嗯。你自己过年可以吗。”许庭深温柔地看着她。他的脸上总带着淡淡笑意,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使他烦恼。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可以。”许庭深耐心地安抚她,“你还要写论文,要毕业,下半年还要去实习。”

“我去启华实习,我跟着哥。”

许庭深轻轻笑了下:“阿枝,你就没有什么自己很想要完成的梦想吗?”

“没有。”她摇摇头。

“人都该有自己的梦想,那是支撑你坚定地走完这一生的意义,这样到曲折时,哪怕你潜于黑暗也能艰难独行,哪怕坠入绝境也会竭力求生。答应哥,试着去找一条你喜欢的路,坚持把它走完,好吗。”

“那哥的梦想是什么呢。”

许庭深没有说话,他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碎光,显得眼神格外深邃。

程澈彼时还不能真正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只顾着自己心中对远行者的担忧。

她突然问:“如果那边的人让我回去过年呢。”

一向温和的男人面上也难得露出了丝冰冷。他好像是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紧蹙的眉心久久没有散开。

许庭深放下手中的活计,擦干净手后拿起手机,盯住她的眼睛交代:“哥有个朋友在观桥,叫简煜。如果哥没按时回来,你就去找他,好吗。”

她伏在他肩头,别过脸去,小声问。

“哥,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吗。”

许庭深伸手抚顺她的头发,却没有回答。

短暂的相聚无法填满长久空寂的空间,这幢别墅太大了,这个世界也太大了。他们两个人仿佛是离群的孤鸟,在茫茫荒野里巡回飞翔。寒来暑往,朝暮轮转,他们无枝可依,无处可去,只能相互取暖,等待着下一个春日的到来。

你会回来的。

对吗。

程澈猝然回神,眼前依然是观桥的夏夜。

她发呆般呓语,语气像是沉入了一段旧梦未醒:“不要再问了,我也不知道答案。”

宋息的车停在了观雀楼后的停车场,为了快点到达,他们从窄巷抄近路。

刚刚的对话让本就惨淡的关系破碎得更加彻底,气氛一度降到冰点。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深黑的巷口。

温度越来越低,程澈身上单薄的衬衫已经阻隔不了寒意来袭,整个人冷透了。

夜风穿巷,好在有人走在前面,算是替她挡住了大半风口。

程澈盯着眼前高挺的背影,在心里估算着从后面把他一脚踹倒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心怀不轨,宋息总会时不时转过头看她一眼。

就在他又一次分神回头的时候,空中仿佛有极微弱的细鸣声破风而来,让人来不及仔细分辨,就消弭在静寂里。

宋息猝然停步,四下扫视。他敏锐察觉到什么,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变故发生在一瞬。

头顶骤然黑影倒悬。

宋息当即反应过来,单手滑过程澈肩膀,揽住背脊将她带近,迅速转身,竭力避开这破势一击。

程澈瞬间闷入他怀中。

柔软的脸颊栽进结实的胸口,就像是疾速奔跑的兔子一头撞上树。

她几乎撞懵了,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防止自己摔倒。纤细的手臂蹭过他的背脊时,她明显感受到对方一僵。

意识到不妥,程澈迅速放开手。

两人避至墙角。

宋息按住她的肩,冷声道:“待着,别动。”

程澈看到那黑影迅速奔向宋息,两人近身搏战,隐约有亮光闪过,但夜色太深,看不真切。

她突觉不对,眼前有点发晕。

手摸上脖颈,那里微刺麻,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

她迅速拈下来。

是一段仅指节长短的针。

昏暗夜色下,那针细如丝线,尖头泛着诡异的光,正迎风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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