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一)

江娘子静立在船头,江天灰蒙,远处几个灰点,不知什么鸟,飞得又高又远,好似穿梭云雾。

江大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顺手携住她的手,跟她站一道看天看水,只是,他粗人一个,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道:“看着天将雨。”

江娘子微怔,然后轻摇了下头:“真是巧,当年我离京时也下着雨。”她永生也忘不了连江雨,又急又密,在天江之间织起重重雨幕,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微渺如她,如何才能在这天与地之间活下去?难,太难。

江大不大乐意见她的愁容,摆手道:“旧事随它去,提起来做甚什么,没得不开心。”

旧岁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昔时种种总算都可一一抛去,盼得个雨过天晴。江娘子轻道:“当年……迫不得已,我只得丢下娘子,算起来都已经过了十一载,娘了的尸骨,我怕已经寻不回来了。”

江大无言,只好用力握住江娘子的手,十一年,早已归于尘土,乱葬岗什么地界,被弃在那处同,或曝于荒野,或薄土一层,无名无姓的,哪里还能拣回尸骨。

经年经月的,江娘子也看开许多,不似先前,思及过往满腹愤懑,与江大道:“我带了娘子的一件旧物,到时在顾家祖坟那立个衣冠冢。”

江大道:“也好。”想想又安慰,“如今阿泯在京中鹤山书院读书,找个托词让他三不五时去祭拜一番,不至于王娘子地下凄凉。”

江娘子点了点头,笑道:“萁娘与大郎说京中的置办的二进小院极为雅致,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江大大笑起来,道:“别是拿话哄我们的,我看萁娘不怎在这上头花心思,大郎也是如此,我不信他们能布置得雅致屋舍。”

江娘子跟着笑起来,又说道:“萁娘和大郎我倒不操心,阿泯的性子看着好,实则犟,他身边的小司儿,只会一味附和阿泯的话,大郎也抱怨小司儿死心眼,有心想再寻个书童给阿泯。”

江大却道:“男儿郎有些脾性才好,莫非跟个面团似得,随人揉捏?”

江娘子嗔他一眼:“你也是一味偏帮阿泯的。”

江大得意:“那是我们父子的缘分。”

阿萁指使着几个仆妇将几盆花搬出内院,一旁江石和悯王坐在廊下下棋。

悯王拿棋子轻敲着棋盘,实在忍不住:“不如,我送你一个花匠?你家的这些生生死死,短短半月,已经换了好几茬。”

阿萁心虚,小声辩到:“这侍花弄草的,总有自己动手才有趣味。”

悯王讥道:“你是有了趣味,只可怜那些花草尽与尘土。”又斜眼江石,“你娘子这般辣手摧花,不如你去找巧匠扎些象生花,奇花异草应有尽有,且不惧旱涝,四时不败。”

江石笑着道:“难得萁娘有兴致,象生花未免扫兴。”

阿萁绕着花圃走了几圈,确定再无枯黄发蔫,这才笑道:“生机勃勃,看着就讨喜。”又过来喜滋滋,“过几日公爹和婆母过来,再不怕养不好花的。”

悯王看他们夫妇都是一副欢喜的模样,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与爹娘一处有什么可欢喜的?譬如我,有家不得回。”

阿萁忍笑,轻道:“那是因为上皇威重。”

姬殷用力捏着棋子,气恼得连棋也不下了,起身道:“你们夫妇越发无趣了,罢,我去找季二盘桓几日,他那别院别有清幽。”一捻指尖,又嫌弃道,“不过,只清幽得太过,我带几个歌伎、杂耍去。”

阿萁和江石对视一眼,既不敢留也不敢多话,只在肚内暗道:季侯怕是要头疼不已。

想想,悯王也是可怜,上皇病好后专好在宫外晃荡,不知怎得在悯王府小住了下来。

姬殷原先还躲府内幸灾乐祸,他二哥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帝,结果做事还要贴合上皇心意,活似新妇事姑婆一般,真是苦也。没等笑几声,自己就遭了殃,姬景元就他府中奢华太过,一日能训他三四遍,时不时还要考校考校他的学识武艺,一个不对又被骂得狗血淋头。姬殷苦不堪言,顶着姬景元似笑非笑的目光借口对账线香的账本,在外一混就是一日,实混赖不过去,才郁郁回府。

因着姬殷的原故,江石和阿萁还有得了姬景元的召见。上皇和蔼可亲,份外亲切,言谈不失幽默,全然另一副面孔,惹得二人不得不疑姬殷夸大其词。

阿萁回来,思量许久,才了悟道:“这便是远香近臭味,上皇长在宫中,悯王便只念着上皇的好处。”

江石默默不语,心道:我们离爹娘算得近,怎不见臭?

江大与江娘子的船还未靠岸,阿萁和江石这边已得了信,夫妇二人双双侯在江边,一家人齐聚,又有一番问侯。

到了小院后,江娘子看里面花木扶疏,确有几分雅致,屋内陈设更显精心。阿萁怕她水路劳累,劝道:“爹爹、娘亲都先歇一歇,余的事暂且放放。”

江大身强体健,自不在意这点辛劳,只担心江娘子,陪着小憩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掌灯时分,小厅内已摆好晚膳,南北吃食各半,还有几张街集上买来的肉饼。

江娘子尝了一块,感慨道:“竟还是旧时味。”到底心里有事,有些食不知味。

隔日,江石与阿萁都换了素衣,带了香烛纸钱,又问江娘子:“不等阿泯回来?”

江娘子摇摇头:“我想先去顾家祖坟那看看,立冢还要请人看风水、卜吉日、挑吉时,等事定再说吧。”

阿萁想想也是,不再多言,顾了两辆车出了城。

江娘子道:“顾家坟地在何处,我记得也有些模糊。”

“那……王家呢?”阿萁问道。

江娘子道:“说来也是唏嘘,顾家早年虽未在京中,后来才举家归还,但顾家的坟地却在这边;王家长在京中,祖籍却不在此地,祖坟也在外地。”

“原来是这般。”

“我家娘子单名一个绛字。”江娘子道。王家女嫁顾家郎,成婚拢算一处,也不过二载有余,接着顾王两家就犯了事,“我对顾家事,实算不得熟。”

顾家坟地她只去过两次,沿途又坐车中,实在记不分明,还是江大问了人,才打听清楚顾家祖坟。

一行人远远就下了车,吩咐车夫等侯,阿萁搀了江娘子,怕她心性哀恸,前面大小坟茔清晰可见。

阿萁眼亮,看着前面坟地有些不解,等得又走了几步,心里更加疑惑。

江石在旁惊觉,问道:“可有不对处?”

阿萁脚步微滞,道:“那处好像有新坟。”

江娘子一惊,弃了阿萁提着裙角疾步就走,等得靠近,果然有一处新坟,新立的碑石上有新描的字:先室顾王氏之墓,夫顾蕴之一悲立。碑后又刻一篇碑文,赞德、容、言、功,又涕忆夫妻情深,唯恨阴阳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