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蟹滑,鱼脍甜鲜,新米新炊,美酒就玉杯,虽无丝竹悦耳,但徐明府的小宴仍旧取悦了人客。
蒋郎君尝了一筷子鱼脍,食手手艺颇佳,片得鱼片有如薄透有如蝉翼,入口即化,只余鲜甜在舌尖,他不由笑道:“徐明府甚知我心,我不喜肉肥膏腻,倒是喜爱鱼蟹黄鲜美。”
徐明府的家仆上前为蒋郎君斟酒,吃腻了肥羊大肉才会深厌之,平家一月不一定能有油腥到肚,看见肥肉早就口中生涎。
徐明府执杯,道:“蒋郎君喜爱便好,这些不过粗食,农家嫌蟹肉少,嫌鱼无油,你我生在锦绣堆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知农家之所求。”
蒋郎君笑道:“徐明府身为父母官,心忧百姓那是应当的。”
徐明府掩袖:“惭愧惭愧。”
蒋郎君奉承:“当得当得。”
酒至半酣,徐明府示意家仆再为蒋郎君倒酒,不经意似地问道:“听闻郎君来桃溪是为求购香引?”
蒋郎君斜睨他:“明府,怎得?你也要插手线香之事?”
徐明府笑道:“诶,这是商贾之事,又不曾违法乱纪,我插手作甚,只是,我知蒋家历代居于宜州,家大业大,子孙各有出息,施家不过村野小民,不过,既是我治下之民,倒也不许他人相欺。”
蒋郎君冷笑一声,道:“徐明府放心,买卖只讲个你情我愿,我不过铺开利害关系,陈数利弊,哪里会相欺。家中伯父也有吩咐,不可以势压人,施家一时不知所措,说要相商,我也与他家时日。何曾有欺?”
徐明府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道:“线香出于悯王之手,圣上许下的几张香引也皆握在悯王手中,不知转卖他人可要经他之允。”
蒋郎君道:“凡是可买卖的,大都可转手。”
徐明府笑着附和,道:“言之有理!再说天高路远,悯王何等人物,岂会将区区农家女放在心上。”
蒋郎君笑着点头,又道:“明府当了父母官,啰嗦了好些。”
徐明府脸上一红:“为生民,甘之如饴。”
蒋郎君在心底又是一声冷笑:沽名之辈。徐明府也在心中鄙夷,暗道:借你一用,探探前路是水是火,我再顺便助你一臂之力。
几乎一夜之间,人人都得知施家的香引值万金。村中都知施家发了财,新盖的屋宅何等惊人,那香坊热热闹闹,村后往常荒废的小码头如今被修缮一新,三条小船你来我往,燕子穿梭般将线香送往各个寺庙。
然而,这远远不如万金来得震撼人心,村人纷纷议论着万金到底有多少,能换多少米,能买多少田,能传多少代。
施家的远亲近邻一夜间放下往日的小怨小节,亲亲热热地上门来,毗邻的施大一家也收起了阴阳怪气的脸,换上笑模样,甜甜蜜蜜地喊一声施老娘“婶娘”,再亲密地喊一声陈氏“弟妹”,施家三媳又开始惦起过继之事,赶羊似得将儿子赶去讨好奉承施老娘。
便是陈氏的娘家听得风声蠢蠢欲动,陈老爹倒还按捺得住,读书人富贵不能淫,怎能为几斗米折腰?女婿家中既能发迹,更应一日三省吾身,富不能骄,势起则不欺从,陈老爹想着怎么也要为女婿家立个家训出来,身正方能几世传家。
陈大舅气苦,他爹真是老背晦了,还自以为是地操心起女婿家传承之事,真是不知所谓。他与妹妹家里翻了脸,苦于没有台阶下,他爹身为老丈人,叫女儿女婿来家吃顿便饭什么的,他借坡下驴重归于好,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大舅母的脸色也是阴阴晴晴也不好看,真是老天疼憨人,施家这一屋子,浑没一个上得台面,竟让他们得了贵人的照顾,什么香引竟能卖得万金。
那香坊她原就眼红,私下偷与陈大舅商量,如何借借妹妹的东风,被陈大舅骂了一通,还道:火旺之时莫伸手,妹妹家的香坊刚立起来,结果还未知呢。
陈大舅母知道自己丈夫很有几分见识,道:“同村偷去看了,说一派富贵气象呢。”
陈大舅边吃着酒边冷笑,道:“现下当然光鲜,所谓万事莫过头,三妹家的线香显见是过了头,早晚要招事。”
果然,陈家就听说市上香粉难寻,再有就要涨价,这价一高还有个什么赚头?金鸡没有米粮喂它,也得饿死。不等陈大舅幸灾乐祸,就有传言有人万金买香引,陈大舅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真是事事不顺。
他们夫妻两眼挣得发红,既想占便宜又想要脸面,指望着陈老爹……还不如黄氏呢。陈大舅母又想起女儿淑兰,让她随着黄氏一道走一趟施家。
淑兰双颊通红,坐那就是不吭声不点头,陈大舅母又气又无奈又舍不得责骂,自己女儿养得精细,完全可以嫁得读书人家。
陈二舅与陈二舅母倒还撑得住,夫妻二人夜深人静互相啧啧舌,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妹妹家几年就渡过江去了,自家倒还留在河在这边苦巴张望呢。
陈二舅看自己大哥在那煎熬,去村口烫一壶酒,切块肉,拿根筷子敲着碗:“看昨日,我有好衣你无完裙;叹今日,你住雕梁我卧街角;我笑你两腿泥带腥,你怜我一碗饭发馊;我看你潦倒无着落,你看我败家破了户………我看你,你看我,我笑你,你笑我…… ”他边吃边乐。
黄氏收拾了几样礼,找陈二舅送自己去施家,陈二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死活不去,趁着醉,还耍起酒疯来,糊糊涂涂道:“娘啊,亲娘啊,我就该是小卒子,我就活跟马前跑?怎么,我就当不来将军坐不了帐?你看我大肚,肚里他妈的都是锦绣……”
陈二舅母劈手给他一下:“屁个锦绣,我看你一肚子都是黄汤泡黄草。”又笑着对黄氏道,“婆母,你看他这模样,如何出得门,还是让他拣个地方躺着挺尸去吧。”
黄氏无奈,只好自己去了施家。陈氏这两日也被扰得没个清静,看到自己亲娘来,心下高兴,又是添茶又是拿各种吃食。黄氏看女儿摆出这个四碟八果,想着女儿家真个发财了,谁家不年不节的买这些果点在家的。
陈氏拍着小四娘,这丫头是个心大的,家里人来人往,半点没扰着她吃睡。
“过几日新屋子落成了,就搬那边去,萁娘说会清静好些。”陈氏揉着太阳穴道。“如今精神头短缺,晚间不曾好睡,一天都糊里糊涂的。”
黄氏看她脸色不好,忙问:“可是生了四娘后落了的毛病?”
陈氏笑道:“鬼门关来去一趟,可不得落下点病来。萁娘担心,说要抓点药来吃,没病没灾的,吃那些做甚。”
黄氏露出一个又酸又欢喜的笑来,酸女儿家翻了身也知在自己面前炫耀挣脸面,欢喜女儿虽生了四个小娘子照样有享福的命。拉着陈氏的手凑过去细问:“家里可都还太平?”
陈氏叹道:“阿娘,我是没用的,又没见识又不灵光,只看家吵闹,余的听也听不懂,看也看不会,只苦了我家萁娘。”
黄氏笑道:“那丫头这性子倒像你婆母,好在定了人家,不然,谁敢娶了家去。”又叹口气,“这都是没有兄弟的缘故,唉,四角就差这么一角就全乎了。”
陈氏虽心里不足,也知强求不得,道:“阿娘,命里没有求不来。”
黄氏道:“也罢,比之旁人,你的命强出几座山去,几时把那香引卖了,买些田地,过得太平富贵日子,半点都不用再操心了,等得四个女儿团圆,一辈子都是顺风顺水的。”
陈氏张了张嘴,道:“娘亲从哪里听来的,香引卖不卖还两知呢。”
黄氏惊跳:“你们傻了不成,万金都不卖?你大阿兄记挂你,私下去打听了打听,说那线香的买卖做不得,香材都没地买了,纵有卖的,原先一文的要花十文,那如何还做得买卖?”
陈氏花容失色,急道:“娘亲是哪里听来的?外头已经涨价了?可真?”
黄氏道:“哪里是我听来的,是你大兄打听来的,他亲去集市上问过,还能有假。”
陈氏哽咽道:“萁娘知我胆小,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哪里知道已经到了这地步了?”
黄氏道:“三娘,叫萁娘将香引卖了吧,又得钱又得平安,线香这这买卖不是我们平家百姓做得来的,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都来不及。”
陈氏苦涩道:“家里的事……我哪做得主?”
黄氏道:“这可是大事,你细细掰扯给你婆母听。”
陈氏幽幽叹口气,烦心不已,她本就听不得话,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越怕越恨自己无能为力。
阿萁叫阿苦打听了那蒋郎君来处,说是宜州蒋家子弟,蒋家家大业大,各房子孙做官的读书的经商的,皆有出息。这蒋采明,是蒋家二房的子孙,见线香利厚,遂动了心思。
阿苦道:“小的打听了打听,这蒋家在宜州不曾有什么恶名,也从无欺市霸行之事。不过,这个蒋采明眼大心空,他是二房长子,他爹碌碌无为,蒋家做主的又是大房,他自诩有志难伸不得出头,一心想办件大事让家中诸人刮目相看。”
阿萁道:“这么说各香行板结一块,不是受了蒋家的指使?”
阿苦道:“惭愧,这小的没有打探出来。”
阿萁笑道:“无妨,也是我们的运道,我刚去信京中,沈家主也捎口信来,说京中有贵客来呢。”她摩拳擦掌,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告上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