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我愿出万金买施家的香引。”
阿萁端着茶,满腹疑惑,对面的鲜衣郎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面带得意跟阿萁说着万金可折换多少田地,买多大的宅院,雇得多少仆人,渴能饮琼浆,饥能食珍馐,就算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都能安享一世富贵。
这人,定以为自己不过区区村女,眼界狭小,定会为金银所迷惑。阿萁摸摸脸,自己难道像个蠢货。线香是只金鸡,还是只很能生的金鸡,她但凡有点眼光,都不会卖掉它。
鲜衣郎君面带微笑,笑问:“施家小娘子,以为何?”
卫煦仍旧气呼呼的,他押香回来就被这人给缠上了,只他做不得施家的主,不甘不愿将人带了回来,听他长长扁扁说了一长串迷惑阿萁,暗暗发急,担心阿萁受他的哄骗。
季四立在阿萁身后,有些戒惫,这个鲜衣郎君的目光与藏起来的那点点轻视,他再熟悉不过。
阿萁轻摇了摇头,道:“蒋郎君,我家中有一亩旱田,因着地力不肥,又无近水,种不得好粮,一年辛苦劳作,也只能收得良田半数的粮,纵是如此,家里祖母却从未动过卖田的心思,道:收粮是不多,只是这细水不断,年年有粮,哪怕不能让家中饱肚,却能让家里人不至于饿死。”
蒋郎君收敛神色,反问:“施小娘子,这是何意?”
阿萁笑道:“你看,家中连着这旱田都不肯卖,何况香引呢?”
蒋郎君倒也不生气,笑道:“小娘子大许还不知晓,万金到底有多少?施家上下可保几代无忧。香坊纵能挣钱,里头又有本,又有人工,又兼各种杂事劳心,再者,常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小娘子焉知线香的买卖永保无虞,不如换成摸得到的真金白银才是到手的实惠。=”
阿萁道:“蒋郎君说得也不无道理。”她狡黠一笑,“我折算了一下,近几年线香的买卖大致无虞,时长日久,生出变故也是情理当中,那时我再折价卖香引,也不会蚀了本。”
蒋郎君摇摇头,似是阿萁说了可笑幼稚之语,道:“小娘子,这等大事,不如与家中大人商议一番?”
陈氏在灶间听得全乎,万金啊,纵是不做买卖也可使得,强于萁娘在外抛头露面,只是,这个到底是自己的小心思,女儿大许是不愿听自己的,丈夫对这些一窍不通,也是一味纵着女儿行事,也只婆母……不过,想想施老娘,多半也是不愿意卖的。
果然,阿萁请了施老娘回来。施老娘假笑几声,好声好气回绝了蒋郎君,她却是另一样心思,譬如自己上门出价一吊钱求买一样事物,那物件定不止这个价,这姓蒋的既然出价万金,那香引就不止值这钱。她糟老婆子虽没见识,却也算得来这大头账。
蒋郎君也有些吃惊,他出价万金心头也是血滴,料想这农户,不曾走运前一年都不定积得十贯铜钱。万两金,都能砸死人,这一老一少竟不曾乱了心智。蒋郎君惊后,又有些恼怒:不识好歹。
“小娘子,据我所知,你家这香坊虽是鸿运当头,却也遇着大难题。”
阿萁眉头一跳:“请蒋郎君赐教。”
蒋郎君轻捻一下指尖,道:“据我所小知,如今市面上香材紧缺,这物缺嘛价必高。”他轻蔑一笑,“再者树大招风,线香异军突起,难免遭人记挂,远近香行,大都兼卖香材与成香,施家硬是刮走一块肉,各个香行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阿萁见他似有威胁之意,道:“蒋郎君道施家刮走了一块肉,我却大不认同,香事为雅,先前香饼香丸香篆从来都富贵人家所享,平头百姓哪有这等闲钱闲情,线香做的却是他们的买卖,天子都说是恩泽万民之物,何来割肉之说。”
蒋郎君却笑道:“小娘子长于平家,不知买卖里头的一些门道,最忌的就是独你有,我他兼无。所谓独木不成林,小娘子也说线香乃平价之物,若是各样香料价高一倍,两倍,香坊可还有利?”
阿萁忙掩下双眸,抹去惊疑,故意惶恐道:“都说做买卖与人为善方是长久,纵是香料有缺空,价高一倍、两倍的,好似结仇之举,施家自问也不曾得罪各个香行。”
蒋郎君但笑不语,神色间又流露出一丝得意与轻慢。
阿萁心想:他背后定有倚靠,才敢放这样的狂言,各香行真个齐齐涨价,这便是断线香的生路。我做线香,他们主卖香料香丸,他们贵卖,我贱卖,本就不占他们的买卖,我又买他们的香料,这原本是双方得利的事。一人针对于我,许是眼红,见不得人好;二人针对于我,也是心中嫉恨,不许后来者居上;三人针对于我,财帛动人心,许要分我之利。各个香行合在一起针对于我,必是有人私下生事,这人非富即贵,就如付家商铺,明明都是临街旺铺,却无一人出资。
她心下稍动,问蒋郎君道:“嬢嬢说出头的椽子易烂头,我家中祖辈种田,别说出个当官的,连个读书人都没有供出一个。”她苦笑一下,“香行不卖我香料,我确实没有好的应对,只是,商人逐利,蒋郎君买了香引便能与他们和睦?”
蒋郎君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往下轻敛,矜持而自贵,他慢声道:“这便不劳施小娘子操心,我们……我岂与你施家同。”
阿萁心道:果然背后有人。
蒋郎君她被自己吓住,道:“施小娘子如今卖香引,还能得万金之利,俗话说时不我待,改日再松口,未必还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阿萁听了这话,心下大恼:这人好生霸道,明明做尽占便宜的事,连着口头之利都要占去。她迟疑道:“蒋郎君,一来,这是关乎全家的大事,我做不得主;二来,施家得香引时,不知私下可否转卖。蒋郎君不如许我些时日,让我与家中长辈细细商议一番,再者,我也得问问贵人香引可否转手。”
蒋郎君略一沉吟,道:“买卖素来讲究个你情我愿,施小娘子的忧虑乃人之常情,至于香引能否转手,想来施家得香引时应有文书契约,上面若是没有明写不得转让,那便是可行之事。”
阿萁愁苦畏缩道:“我不过农女,不敢有丝毫得罪贵人的地方,不然,他日贵人问罪,我纵卖得万金也保不住家底。”
蒋郎君道:“既如此,我宽容施家一些时日,改日我再来问施小娘子意愿。”
阿萁皮笑肉不笑,道:“姊夫替我送送蒋郎君,我心下发慌,腿脚发软。”
蒋郎君眼中又添一丝轻蔑,一撩衣袍,施施然走了。阿萁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又道:这人想必是个马前卒,私下做不得主。
施老娘嘴中发苦,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道:“天杀的,这贼胚要抱走咱家的下蛋鸡。”
陈氏脸都白了,急道:“萁娘,怎生好?钱财各花用便好,家宅平安才是紧要,不如将香引卖与他,省得惹来祸事。”
阿萁一掌击在案上,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么一个藏头缩尾不知来历名姓的人,耀武扬威跑到家中要买香引。今日纵卖了香引得了一时的安好,他日有人见咱们家中好欺,说不得也要欺上门来踩上几脚。”
陈氏泣道:“这个蒋郎君背后定有倚仗,不然,缘何这般肆无忌惮。”
阿萁安抚陈氏,笑道:“阿娘,嬢嬢,他有依仗,咱家难道没有依仗。”她就不信这蒋郎君背后立着的人能贵过悯王去,便是贵过悯王,还能贵过圣上。她原本对线香之功按到悯王头上无感,今日却深感是幸事。这些人,料错了悯王与自家的羁绊,不知自家非但有香引,还有整个买卖的份子。
季四揖一礼,道:“小娘子,但有吩咐,小的水里走得火里也趟得。”
施老娘看阿萁半点不见慌乱,扯了她的胳膊到屋内,低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后着?”
阿萁眨了眨眼,道:“嬢嬢,咱家也是有靠山的人家,近的有沈家,远的有季侯和悯王,怕他作甚,有势不借那是蠢蛋。”
施老娘却道:“唉哟,纵有瓜葛,人情都是有借有还的,咱家没底,只有借的份,没有还的份,这不越借越薄。这沈家与咱家已算得通家之好,倒不忌讳这些,可这什么季侯悯王的,一等一的贵人,可不好失了分寸,留得人情用在要命的刀刃上。”
阿萁笑道:“嬢嬢放心,悯王为人很是有些意思,我看他行事虽有些荒诞,却也看不得这种欺人之一,再说,我正要写信给他呢,正好顺道问他借些人来,扯张大旗吓吓这些将咱家当脚底泥踩的人。”
施老娘欣喜得意:“咱家竟还能给亲王写信?真是不得了,明日我要去你爷爷坟前让他也高兴高兴。”
阿萁道:“我想了个法子,正要告诉悯王,也算有来有往,人情薄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