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归来去兮

“强人?”施老娘闻言大惊失色,立马抽了门栓在手中,上去就要对着地上后脑勺狠敲一击,心道:莫非猫儿不在鼠儿乱蹿,好的不灵,坏的灵?再定晴一看,这“强人”趴在地上半天也不动弹,细看身上衣物,虽脏污破损,却是上好的料子,全村也找不着几件来。

施老娘心坚眼毒,凑过去又看了看,地上之人年岁尚青,脸色潮红,呼气沉重,倒似染了风寒,病重倒地,这模样,实不像强人。

阿叶见着施老娘如同寻着主心骨,抖擞道:“嬢嬢,我……我……去大嬢嬢家堂伯他们?”

施老娘伸手将“强人”脑门一探,果然手底发烫,又听他呢喃几句,似在喊爹娘,便道:“不慌忙,我看他倒像是落难的。”

若是强人要么身强身壮,要么剽悍凶狠;若是贼小,要么鬼鬼祟祟,要么偷偷摸摸;若是行骗的,要么备计定谋,要么花言巧语。眼前这人却是形容狼狈,清瘦孱弱,病得半死不活,堪堪将要丢命,无论如何也不像强匪贼偷。

阿叶提着菜刀,吞了口口水,细细思量,这才想起这人好似问她什么,苦苦思索,低呼一声。施老娘正提着心,她这一惊一乍,被吓得够呛,斥道:“作甚大呼小叫的。”

阿叶道:“我……我……好似听他问我,江阿兄家?话没了,他就倒了。”

施老娘一愣,吩咐阿叶叫陈氏领着阿豆、四娘拴了门拴好生呆在屋中,不叫开,轻易不要出来,这才与阿叶道:“他既问你江阿兄,要么有仇,要么有故。你江阿兄定了你妹妹,与我们就是亲家,要是有仇,如何能将人引到江家去?纵不是亲家,江家与咱们也自有情义,不能做这等丧良心的事,死后要下十八地狱的;要是有故,便是江家客,他又染了风寒,面皮滚烫,如何也不能将他扔在门口吹风淋雨,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一命呜呼,将后提起这事,倒似我们血凉。”

阿叶仍旧害怕不已,问道:“那……那……”

施老娘便又道:“只是这世道,好人不好做,谁知他是人是鬼,是好是坏,咱家好心做了好事,又哪知他身上摊着什么事故,沾着什么祸事,万一迁连家中,一番好心好意倒惹来无妄灾祸,纵是一死了都闭不双目,喊冤也没个去处。”

阿叶连连点头。

施老娘道:“我们先将拖到灶前,你点炉子升火,给他取取暖,也不叫他进别间。”人到用时方恨少,陈氏弱,阿叶怯,阿豆小,施老娘叹息,施大家又不可靠,无奈与阿叶,“我守着灶间,你悄没声地去你江阿伯家问问,就怕,你江阿兄识得的人,你江伯未必知得。”

阿叶不敢多话,慌里慌张便要夺门而去,施老娘顿足:“带了伞去,万一受寒染疾,哪得银钱瞎耗。”

阿叶又匆匆取伞,施老娘犹不放心,道:“你弱女流,就算村里,也别往偏狭地走。”

阿叶往日犹豫不决,慑慑懦懦,今日倒急慌起来,虽头重脚轻,也跟被抽打的陀螺一般,听着施老娘的使唤,飞似地转着。

施老娘等阿叶走后,将灶前干稻草铺在地上,又把火炉移近,倒了碗水喂给这“强人”,细端详,见这人生得眉清目秀,手腕皮肉白嫩,倒似富家养出的子弟,又安心了一些,拧了一把巾子擦了擦他额头,自语道:“也不知救对救错,可别是个中山狼。”仗着一把年纪,也没个男女授受不清的讲究,将他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没摸出个利器寸钱,高悬的心又略放了放。

施老娘看这后生迷糊不醒,看看外头天色,秋雨转大,实不知什么时辰,叶娘去了江家还不见回。陈氏被勒令留在屋里早就吓得傻了,阿豆趴在门缝那往外看,又哪里看得见分毫,好在施老娘知道儿媳经不得事,过来好声道:“阿陈,你看好女儿,不曾出乱子。”

陈氏急道:“婆母,我……我……真个有事,哪里任由你老人家和叶娘在屋外……”

施老娘道:“没个甚事,你安心呆着,纵有事,你豆腐水捏的,反碍手脚。”

陈氏被施老娘说得面红耳赤,看看阿豆和四娘,咬咬牙,微泣道:“婆母万事小心。”

施老娘堵道:“还用你多嘴?”她边嘟哝边回了灶间,反手把过间门也给关上,又拧了把湿巾子给那“强人”擦了把脸。

那强人许是觉得松快一些,眼皮微动,慢悠悠醒转过来,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施老娘见他醒来,站在灶前,一手搁在灶台上,那把菜刀就搁在她手边处,苍老皱巴的脸上挤出个慈爱的浅笑,问道:“后生人,你怎倒在我家屋后头。”

后生倒吸一口凉气,施老娘生得些许刻薄,笑得又刻意,阴阴森森,站在昏惨惨的灶间,好似山中吃人的精怪。后生本来病得晕乎乎,被这一吓,出一身的冷汗,倒是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施老娘看他竟发起呆来,皱起光秃秃的眉,一张酸巴脸整个挤到一块,要发怒,不知怎得又舒殿开,笑道:“后生人?”

后生胳膊立起一层寒毛,左右一看,自己身在农家简陋的灶间,身下铺着干稻草,一边还有一个透着火光的风炉,这才想着自己是被这户人家搭救,忙撑起身:“可是大娘救了我,惭愧,我来这边寻友,病体不支倒在了你家屋后。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他摸摸荷囊,想取银答谢,伸手方记起自己身无分文,落魄褴褛,本就潮红的脸更胜火烧,羞臊悲苦不已。

施老娘又试探:“后生,你叫什么名姓,是哪家客?这三家村,就无有老婆子不知晓的人家。”

后生道:“晚辈姓付,单名一个忱字,我……想问问江大郎江石可是居住这村里,我……他与我有恩,我却当不得他家客,我……我……只是……”

“姓付?”施老娘上下打量他,一拍大腿,唉喲一声,问道,“你家可是桃溪的?”

付忱点了点头。

江石帮着付家理了后事,施老娘如何不知,忙搬凳子,将付忱扶起来坐好,又倒滚水来,道,“对不住小郎君,这些时日听说有强人出没,这山野小村的,又鲜少有生人上门,乍见小郎君,便犯了疑心,倒是慢待了小郎君,千万往心里去。”

付忱摇摇头:“大娘疑我是贼,还搭手相救,况且,我这模样不是贼也胜似贼。”

施老娘听了这话,拿眼相他一相,知他必定遭了什么事,不好戳人心肺,道:“村里人热心肠,要不是这几日多流言,没有一家不管人的。不过,小郎君来得不凑巧。”

“不凑巧?”付忱呆问。

施老娘道:“江石出远门了,还未回呢,几时回也没个准,他爹娘倒在家中。”

付忱又呆了呆,苦意从眉梢延开,苦笑道:“竟不在家中,我……我……本想着见他一面……谁知……”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伤心处,越想越伤心,竟埋头痛哭出声。

施老娘一愣,想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心里又纳闷,那付家不是富贵人家吗?虽没了当家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才多少时日,怎就落到这田地。

施老娘安慰道:“莫要伤心,我支使我孙女儿递信给江石家,你再坐坐,稍等江大和他媳妇接了你家去。”

付忱悲笑起来,惨声道:“大娘有所不知,我跟江石相熟,与他家却是非亲非故,我是不祥之人,怎好去江家拖累人家的安生好日。”

施老娘按捺不住:“小郎君何至于到了这光景?”

付忱惨然道:“我娘亲被我祖父祖母逼死,家中铺面砸在手中,无人敢接,被各亲眷掌柜刮骗了去,我祖父知道自己受了蒙骗,活活气死,我祖母伤心受惊,也跟着去了。家败光,人死绝,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死也不敢死,活也不敢活。大娘救错了我。”

施老娘不曾想短短时日付家出了这么些事,看他有如一捧死灰,将脸一板,道:“付小郎,你我也算有缘,先头我孙女儿跟江石卖汤,蒙你出手,买了汤去,后头江石又结识你爹,江石是我孙女婿,我这个脏婆子也算得你长辈,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你这冷灰死火的,家中没了的亲人,纵是死了也不安心,你那些亲眷丧良心,你就甘心由着他们人模人样?别人将你踩到底,你就不知道还手的?”

付忱愣了愣,戚声道:“左右死光断绝了,等着阴司断是非罢。”

施老娘道:“胡说,你才丁点大,比我这快死的都不如。想想你死去的爹,死去的娘,可愿你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付忱苦笑摇头道:“我该是什么模样?”

施老娘道:“你来村中可见到村口那老樟树了没?百年了。你要好生活着,遮得烈阳,挡得风雪,捱得雨雪。你一个人,连棵树都不如?”

付忱听了这话,像是挨了一记,忽得起身推门冲进秋雨中,头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