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是人非鬼

秋高气爽,午间虽仍有烈阳当空,早晚入夜却已有了秋凉。

陈氏数着黄历,她越发不喜出门,这几日却抱着四女到村口码头张望,可惜秋水长长,哪有归船啊,丈夫和二女果然赶不上大妇的及笄礼。

阿叶虽也有些遗憾,但她温柔沉静,自己爹爹和妹妹有正事要办,自己的及笄礼错过便错过,家人平安才最为要紧。

施老娘看儿媳皱眉,又开始嫌弃,唠叨道:“你丈夫和女儿远行呢,你皱眉发愁的,不是平添晦气?”

陈氏悚然而惊,忙道:“是我想差了。”

次日一早,施老娘天微明就爬起来,借着一点天光和粉揉面,从鸡窝里摸出几个鸡子,在水田浅沟那掰了几个鲜嫩的茭白,又在梁上取一块熏肉,给阿叶做了一碗红白黄三丝汤饼。

陈氏叫阿豆看着仍在酣睡的四娘,自己给阿叶高梳了同心髻,又是高兴又是心酸道:“叶娘将后……阿娘总觉叶娘还小呢。”

阿叶描了眉敷了香法,唇上点了一点胭脂,这些都是卫煦偷偷摸摸借着送春菜野山果夹在里头送与她的。她有些害羞,怕陈氏察觉,拿手掩了掩,抬头看陈氏目中有泪:“阿娘?”

陈氏背后拭去沁出的泪,道:“阿娘是个没用的人,高兴也只知掉泪。”同心髻梳得高,可满插头饰,阿叶拢共也只三支簪钗,一支是卫煦给的,一支是萁娘送的,另一支是陈氏取了自己旧物,托人拿到集上洗新后给了阿叶,陈氏笑道,“阿娘听说富户人家的小娘子梳的同心髻,发髻高高的,满满插着各样头饰,装扮得跟花冠似的,咱们家中无有银钱,只得这样将就……”

阿叶柔声道:“阿娘,何必去跟富贵人家比,同村好多小娘子心中都羡慕我。”

陈氏笑起来:“那倒是,咱们日子过得比好些人家自在。”

阿叶换上新衣,去灶间吃施老娘做的汤饼,怕阿豆嘴眼馋,又分出一小半给阿吐,虽然家中少了施进萁娘,阿叶吃着汤饼,嘴角还是带出了满足的笑意。

施老娘摆了几样鲜果祭祖宗,双手合什喃喃念着什么,阿叶伸长耳朵细听,只听模糊几句“将来嫁□□,为人母……”“佑她平安康健,万事顺当,将后持家不愁油盐。”

阿叶听后又添细细愁绪,明岁,她就要成亲离家了……这样一想,及笄好似也没什么可喜之处?到了午间,卫煦拎了一篮花果到施家,顶着施老娘针刺的目光结结巴巴将篮子塞到她手中,红着脸飞也似得逃了。

阿叶那淡淡的愁绪散去,心跳面红,将篮子的一捧山花养在瓮中,下面几样红通通的山果,山果又藏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对臂钏。她不禁笑起来,不知怎得想起阿萁的话来:好在嫁在同村,离家了也是两便。

施进不在家中,家中少了顶梁柱,一屋子老少妇孺,虽村中安定少有贼宵,施老娘还是每日都早早关了院门,闭紧门窗。

家中的柴、水也不愁,卫煦三不五时送担柴过来,送柴时他倒不结巴了,又殷勤地挑水注满水缸;油盐杂物也不用施老娘操心,江大去街集时都要问施家可有什么捎带的,他有船,尽可带回来。田里稻禾弯腰,江大与卫煦父子过来收了稻谷,施老娘感谢不过,江大与卫小乙笑道:左右他们俩家没有多少田地,别家农忙,他们却有闲。

施老娘想着三家结亲,太过客气反倒生份,只置办了酒肉招待。

晒谷入仓,里正领着胥吏过来收粮税,竟也不似往常吆五喝六,占尽便宜,里正私下道:“婶娘,你家有运道,有贵人照看打点,连带着我们一村都占了光。”

施老娘方知里面有沈家的颜面,江大再去桃溪,她便做了一坛子雀酢托他给沈家送去,笑道:“老婆子我原本想着送袋新粮给沈娘子,刚舂的米焖煮了香得很,可又一想,沈家自有田庄,哪里缺新粮?这一坛雀酢还勉强就酒,劳烦大郎捎与沈家去。”

江大接过,也笑道:“雀酢是好物啊,怪道我听闻婶娘拿钱引村童捉黄雀。”

施老娘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来:“唉哟,那群不晓事的小儿还嫌价低呢,这头捉雀给我,这头编排我小气。”

江大哈哈大笑,去桃溪卖了菌汤,将雀酢交给沈家门房,回程时见市集乱烘烘的,才知有强人蒙了面在街头闹事,惊动了县衙,桃溪明府大为恼怒,令县尉携人搜捕。桃溪这些年太平安定,鲜少有这样堂而皇之的闹事者。江大揪住一个躲在棚柱后伸着脖子看热闹的青壮,问他是哪家遭了贼还是伤了人命,那青壮摸着脑门也是一头雾水,道:“只知有强人出没,是伤了人还是劫了财,却不知晓。”

江大连问几人,只没一人说得清楚,有说寻仇的,有说采花的,有说大盗……众说纷纭,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没个准。摇船回到村中,想了想还是与施老娘道:“婶娘,听说桃溪有强人出没,虽离我们这边好些水路,施兄弟没在家,还是小心一些。”

施老娘惊了一下,谢过江大,回去与陈氏阿叶说了一说,又道:“如今天黑早,粮也收进来了,田里油菜也种了出去,天擦黑就关好门户,在家早些歇着。”

陈氏胆小,慌忙应下,又叮嘱阿豆少在外头玩耍,道:“年晚就有拍花子,豆娘记得不要和生人说话。”

阿豆歪着嘴,道:“阿娘,我现下哪有空去玩耍,四娘日日缠着我。”

施老娘骂道:“你又不绣花,又不翻地,不看顾四娘日日干吃白饭的?”

气得阿豆鼓着嘴去陈氏屋里,偷在小四娘耳边道:“四妹,以后你记得办听阿姊我的话,嬢嬢最偏心了。”

阿叶长这么都没听过有强人出没,施进凶悍,有贼也不会摸到施家,就算年底生乱时,里正也会挑了户丁在村中巡逻,那些贼骗都是踩点行事的,看三家村是块硬骨头,大都绕道而行,乍闻有强人出没,吓了好大一跳。

施老娘道:“有没有还两知呢,小心使得万年船。”

阿叶这才稍稍安心,日将斜就淘米做饭,隔了两日,秋雨连连,一场接着一场,前几日还穿夏衣,这两日就换上夏衣,隔窗听雨声淅淅,虽添秋寒,心中反倒安定下来。

这日,卫煦又送了一担干柴,帮着阿叶收进柴棚,拿稻秆覆好,与阿叶道:“叶……叶……娘,这几日多雨,你……你……家屋后新扎的稻秆反潮,烧了生烟,你生火煮饭多用柴火,不用俭省。”

阿叶小声应下,双目游离:“卫……郎,进山……小心些。”

卫煦听了心上人的嘱咐,乐陶陶地傻笑几声,晕乎乎地走了。阿叶到底心疼心上人,不愿多用柴火,度摸着时辰,开了后门冒着秋雨去抽稻秆,天色昏昏,细雨斜斜,秋风瑟瑟,她拖着稻秆正要进门,惊见屋外立着一个身影,发覆面,身形飘,衣薄身单衣袖淌水,活似水鬼上岸。

阿叶一惊之下,两手酸软,抱着稻秆掉在了门口,想要放声疾呼,大骇之下,竟是叫也叫不出来,两脚更是使不出半点力,整个人被定在那,惊惧得脸白汗下。

那“水鬼”幽幽惨惨地问道:“敢问小娘子,江石家中……”

他声小气弱,游丝浮魂似得,阿叶哪里敢细听,手脚冰了又凉,凉了又热,四肢总算回了自己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稻秆,正要拔腿奔呼,那水鬼身形晃了两晃,“嗵”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阿叶整个人惊跳起来,一忽想着:这鬼怎得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莫不是鬼差将它勾了去?一忽又想:都说鬼不生脚,没个形状,这水鬼怎得砸在地上还有声响的?转而又惊:这鬼要是个枉死的,索了我的命,也是我命不济,我一跑,他要是随我进家,不是连累阿娘嬢嬢和姊妹?我一条命哪里比得全家几条命。

她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悲,恍惚想着自己丢了命,连着阿爹和二妹一面都见不到,这般不明不白被冤鬼索了命;悲悲戚戚地又想起卫煦,她还不曾身嫁与他,却要阴阳两隔,也不知自己会不会累他拖上克妻的恶名。

阿叶满脸的泪,咬着牙硬扛着,等得半天自己还好生生立着,这才想着:地上之人许不是恶鬼。捂着剧跳的心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秆,轻戳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水鬼”,这一戳方知是人不是鬼。阿叶长舒一口气,正要拭汗,想起有强人出没,真是整个头皮都发紧,恨不得眼前这人真个变鬼,这当口,人比鬼可怕。

里间,施老娘听了半天也没听孙女做饭,嘀咕着莫不是错了时辰,到灶间一看,就见后门大开,地上倒着泥水混汤的人,秋风卷着秋雨入室,阿叶白着脸,抖着唇,手里握着菜刀,摇摇欲坠。

“叶……叶娘?”

阿叶抖得比风中落叶还要可怜,泣道:“强……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