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立在船头,几乎傻了眼,村前码头围了乌泱泱一群人,身矮力微的村童挤不到前头,大拖小,小托大,三三两两攀上村中老樟树。
沈越翎惊愕非常,他小小年纪行路却多,自认颇有见识,却不曾这般被一群人围着看什么新奇葩事物一般打量着。
江石倒早有预料,这个时节田间事不算多,三家村又无甚消遣,村人好邻里长短,这家一点吵闹,不多时就能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村中来了一艘好船,几十年也难得一见,得闲的村人哪里会放过这种热闹。
阿萁有些苦恼地绞着眉,这趟他们归家,是沈娘子亲送,一来为上京之事,二来看看山野风光,却不料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沈娘子此来还将鳐鳐带在了身边,也不知会不会受惊吃唬。
他们仨个小的面面相觑,都有些措手不及,沈娘子镇定自若,戴好幂篱牵了鳐鳐出来笑着打趣:“到了家门口,莫不是认不得路了?”反倒是鳐鳐的乳母害怕不已,屡次欲言又止。
阿萁也生怕出事,有点难为情道:“娘子,我不曾想到竟引得好些邻舍来看热闹。”
沈娘子笑道:“不妨事,是我们招摇了。”
施老娘在岸上扬着头,看到船上沈娘子的身影,一拍腿,暗道:坏了,他们富家子弟,不比我们农人皮厚,可禁不得一群人围着好似看猴。她一想到这节,忙驱赶众人:“家去家去,只你们手里闲慌,瞎凑得什么热闹?走走走,别惊了我家的客。”
有村人看见沈娘子,差没了心神,哪里肯走,硬声道:“婶娘,村口地又不是你买下的,还不许人立脚的?”
施老娘怒道:“放屁,村中从来这家有事,那家避道的。依你的说,你家门口那地也不是你买下的,可许我日日赶了鹅犬去那拱食撒野?你家哪日办红白喜事,看我不拉头牛去堵道,横竖没站你家的地!”
那人笑道:“不过白说说,惹来婶娘这些话。”脚下却是一动不动,仍旧拿两眼,一眼一眼地看着船头的沈娘子。
施老娘拉长着脸,冷声道:“你再立着不挪坑试试,端看以后,看我说真说假。”
那人这才怕将起来,施寡妇当年堵着施大家门口哭嚎,哭得施大半分脸面也无,想想自己有父有母有子有女,红白喜事是晚得有几场,真惹上她,不定真能堵门。这人不甘不愿,骂骂咧咧走了。
施老娘骂走了一个,却骂不掉一群,好在江大与卫煦早有见机,一得消息,就去请了里正来压阵,这才将围观的村人赶回家去,只剩得几家皮厚人家与大胆村童嬉笑着不走,中间江二娘子成为惹眼,赤脚污衣半拉泥,嘴角耷拉双目倒立,浑身沲泛着酸味,由外透里,由里渗外,酸飘三四里。
里正也嫌江二娘子没眼色,想要赶人,又怕她撒泼,偏偏阿萁和沈娘子一行人已经上了岸。施老娘斜斜眼,全当没看见过江二娘子,笑着与里正道:“里正,我不过一个没甚见识的老妇人,几时待过贵客,嘴里眼里也没个灵活,烦托里正帮着看个眉眼高低,免得闹了笑话。”
里正听了这话,自是面上有光,与江大与施老娘道:“家中子弟有出息,识得贵人,慢待了总是不好,别的不敢多说,好赖不叫村人惊了他们。”
施老娘笑:“这话甚是,甚是。”
江大也笑道:“外头多的是交结不成反成仇的事,我们不去想那些好处,只想如何舒心爽快吃顿粗茶淡饭。”
一旁站着的江二娘子鼻子差点没有歪掉,心里直骂:什么不去想那些好处?私下也不知贪了继子多少银钱肥了自家的荷囊,江石这白眼狼,亲爹亲娘不认,亲兄亲弟不亲,反倒心甘情愿拿钱养着无有关系的继子,心偏得没有边,全天下都无有这样的道义。
还有施寡妇一家,削尖的脑门儿,收春蕈时帮着挑挑菇子,动动指头,张张嘴,也不知占了多少的好处去。
江二家的大儿病后体弱胆也细,光立着看码头处的阵仗两腿肚子都打着抖。他见爹娘脚底生根似钉在原地,他娘又眼打眼地剜着江大,生怕惹出事家中不得好,拿手扯扯江二娘子的袖子,低声道:“阿娘,大伯家也不知识得什么人家,船上又有仆役又有打手的,我们何苦讨来没趣……”
江二娘子回手就给了大儿一巴掌,哭道:“你哪有脸面来说这话,家中还不是因你没了积攒,要不是命歹,家里怎到这田地。”
江二家的大儿没提防,生生挨了一记,蠕动嘴唇不发一语,闷头要回家。
江二娘子将他死死扯住,泣道:“为你操了半世的心,如今倒甩脸色给我看,我将你兄长过继,还不是为了余口口粮将你养活,我好苦的命啊……”
里正气得手直发抖,怒喝道:“你要骂子打儿的,家去打,在这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江二娘子一屁股坐地上,悲声道:“这世道还让不让活,我连着教子都不许的,这是生生要挫磨死我,我真是苦水汤子里泡着,连着骨头都是苦的。”
江大将拳头捏得咯咯响,瞪眼看着江二,江二将头一缩,身一矮,躲在后面不出声气。江大憋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这当口出手伤人,实在不像样;就这般放过,肚里的火有几尺来高,烧得心肝脾肺都疼。
施老娘也气得要死,好好一桩事,愣是让江二娘子撑和了。
江石的眼底攒着冰冷彻骨的寒霜,看着自己的亲娘像是看着一个死人,将手背在背后,心底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天性凉薄,江二娘子于只有仇无有恩情,然,世人只看子不孝,不见母不贤,自己左右是没有名声,就是不知会不会连累萁娘。
沈家重情生诺重义之家,不然,也不会十多年都还记挂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施翎,他们一腔滚烫热血,他却只有一管冰凉血水,欺他辱他件件记在心中,只等秋后算账。
沈越翎机敏,看江石神色不对,又看岸上一个胖妇人在那撒泼闹事,口内嚷得一字一句传到耳里分分明明,他凑过低声问道:“江阿兄,那妇人?”
江石也不隐瞒,道:“她是我生身之母。”
沈越翎虽知江石是过继的,却不知竟是个景况。无子之家从兄弟家过继一子来承香火,不常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江家这般两家结成仇的却是百个也挑不出一家来。他踮起脚,远打远又看了江二娘子的几眼,那妇人正一身泥地坐在地上,抹泪揩鼻涕咒骂不休,不由份外同情地拍拍江石的肩:“江阿兄……唉!”
阿萁心下十分恼怒,她也是个偏心,村人没少背后说江石为人寡情,谤他铁石心肠,亲娘纵有不对,哪能这般刻薄相待的?这如何怨得江阿兄,几亩良田早清了生恩,于江阿兄,只有江伯父与江伯娘的养恩可报。
她藏在江石身后,看他背在后背的手,青筋暴起,便知他心中的恼怒愤恨,偷偷伸手用小指勾住江石的小指轻轻晃了晃。
江石一愣,微微回首,看到阿萁担忧的双眸,他的唇边不由挂上一抹笑,那些难堪愤恨狂怒慢慢消了下去,蜷成一团,能被他安生地攥在手中。
沈娘子看见,轻笑了一声。
阿萁被这一笑笑得满面通红,忙挣开手,退到沈娘子身边,道:“娘子……”
江石这只一会的功夫已经平缓了暴戾之态,朝沈娘子揖一礼,苦笑道:“沈娘子见谅,因我之故,未下船就撞见不堪之事。”
沈娘子道:“人不可择父母,与你何干。”她的话轻来清风,带着一丝叹息。
岸上里正脸都气青了,低声威胁道:“这一亩三分地,我且做得几分主,你只管闹,闹到了,看能得什么好?”
江二吓得快缩成了一个球,忙去拉江二娘子的手。江二娘子哭嚎收了收,她也光棍,自知村人不待见自己,这个里正更是偏拐江大家的,不知背地给自家穿了多少小鞋,闹与不闹既都不得好,索性大家没脸。她想得通透,一把夺回自己的手,重又大放悲声。什么生江石时九死一生,胎中带弱又挖空米缸为他治病,养得起色心疼大伯无子忍痛将子过继,结果呢,她一片好心喂了狗。
施大三子三媳也还不曾走,看着江二娘子闹得这般不堪入目,莫明竟有几分窃喜。江石与施萁这臭丫头也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识得这般富豪人家,拔根毫毛下来比腰还粗,随便得些好处,都够偷乐一年半载的。也不知那富贵人家听了江二娘子的哭骂,还会不会对江石与施萁另眼相待。
一个不认母,一个不知羞,臭鱼烂虾哪得贵人的帮提。
他们一个一个心怀鬼胎、幸灾乐祸的,巴不得将事闹散,谁知,沈娘子牵了女儿,带着奶娘侍婢健仆,由江石阿萁领路,若无其事地与里正施老娘寒暄几句,一行人闲逸惬意地往施家走去。
江二娘子一声干嚎卡在喉在,扭着一张脸,白唱半晶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