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体面归村

稻穗青青,正是灌浆之时,江二娘子披着盖头,挽着裤脚,拿了一把小锄在田间清水沟堆积的淤泥败草。她家今年的田地疏于打理,朱禾矮瘦,穗头也比别家的瘪疏,江二娘子是越看越生气,通几下沟泥,咒骂几句,伸手抓一把邻田稻穗……越看越生气。

她素来是个自家不得好,恨不得百家齐吃亏的毛病,在田梗上绕了几圈,看近处无人,恶向胆边生,偷摸着就将邻田的水渠挖了个口。她做的贼事,却不防被邻家守水的小儿逮个正着。邻家小儿不过六七岁,生得又瘦小,正猫在田间捉泥鳅,听到响动,躲在一边看究竟,惊见江二娘子放了自家田里的水,一声尖叫,一个蛙扑抱住了江二娘子的腿,扯开嗓门大喊:“可爹阿娘阿爷,大伯二伯四叔过来啊,江二家的肥婆娘使坏,放了咱们田里的水。”

江二娘子大急,拔腿要踢邻家小儿,邻家小儿却是个倔驴脾性,她不踢还好,她一抬腿,驴脾气上来,挨了一脚尤自死死抱江二娘子的腿,田埂地间本就不平,一个抽腿要走,一个抱紧不松,江二娘子立足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田里,连着邻家小儿一道压了一片稻禾,摔了个泥滚。

这一功夫,邻田人家早就齐声出动,扛锄的扛扁担的抄弯刀的凶神恶煞就往田间来。江二娘子的贼胆被吓得缩成虾米,也不起身,坐在泥地拍着泥浆嚎哭:“小兔崽子自个掏泥鳅挖了水沟放了水,倒赖我身上,你们一个一个只管拣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欺,这可活不得了,活不得了,我死了也要烂你家地里头。”

邻田人家也是个厉害的,怒道:“放屁,你在村中名声臭气熏天,生得一副烂肚肠,是不是看我家今岁地肥,眼红使坏。”

江二娘子被一语道破心事,心虚地缩了缩身,不敢答,只哭喊:“江二,江二,你个鳖王八,你娘子被人堵在田里欺负,你个鳖王八躲哪里去了?”

江二娘子被吓缩了胆,江二是天生胆小,只是胆再小也要露个面,领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到田间,嗯嗯吭吭地说了些不着四六的话,又像是赔罪又像是推脱。

邻田人家听得不耐烦起来,推了江二一把,道:“不必多费口舌,你们只说放了我家田里的水,这事该怎么了?不说个清楚明白来,我们几兄弟一齐上,把你屋都耙了。”

江二娘子往泥地一倒,哭道:“要逼死个人哦,左右活不下去,拿一根绳给我,我吊死你屋外头。”

他们两家吵成一团,引得好些村人围观,江二家不得人心,任凭江二娘子哭得如何可怜,众人言语间都责骂她心黑。

江二娘子这回倒真个哭了,泥猪赖狗一般在泥地里,哑着嗓子声泪俱下,东拉西扯地诉起哭来,一条条,一件件,大大小小巨细靡遗,越说越伤心,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

邻田人家堵回了水渠,他们家来的都最壮力,个个生得牛高马大,又是扁担又是锄头,倒衬得江二娘子弱小受欺模样。他们一家村里居,还要脸面名声,不似江二娘子,脸皮早换成铜钿花用了出去,又看村人越围越多,慢慢也熄了火。

他们一家生了退意,江二娘子却是得寸进尺的,泪一把,鼻涕一把,一会骂,一会寻死,江二脸一阵,红一阵,也不知是羞是恼,左右羞也好恼也好,将头一缩,眼一别,顿成干净。

他们一家热闹间,忽得不知谁喊了一声:“唉哟,你们怎还在田间立着,村口码头来了一只大船,这船上有屋有梁还雕花,还有一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村人一愣,纷纷道:“怕不路过客,咱们村各家各户都是吃不饱饿不死,哪家识得贵人。”

那传话的道:“你懂个屁,江大家的江石,也不知在外头做什么营生,是他交结的富家子弟,真是了不得,人家高台人物,使得下人都比我们金贵。”

又有诧异道:“前些时日,也来一条船接了施家二娘子进了城,他们两家几时交得这运道。”

有人酸溜溜道:“他们两家收蕈子起,就亲厚,两家好得跟一家似的,也不知是江家沾了施家光,还是施家得了江家的好。”

一人道:“我看还是江石有出息的缘故,前些时的船可没今日的体面。”

江二娘子与江二双双呆滞在那,怔怔地听着,只觉一言一句,都是别有用心。江石出息了?怎就出息了?出息了有好处,她这个亲娘半点好处都没沾到,反惹得一身臊味,老天不开眼啊。

果然有人笑道:“怪道这好命歹命不由人,有时终须有,没时就是没。”

“走走走,在这田间闻着烂泥味,我们也去凑凑热闹,看看贵人的模样,也好开开眼界。”

不等江二和江二娘子回过神来,田间村人散得干干净净,连着邻田人家都去码头处看热闹,将他们一家人留在了当地。

江二娘子一甩手上的烂泥,咬牙道:“走,我们也去看看,看看那天打雷劈的不孝子攀上了什么高枝,前世造孽才生得他。”

江二端着肩,懦懦点了下头。

江二娘子在水沟里胡乱洗了手上脸上的泥,赤着脚昂着头,杀气腾腾往码头赶去。

江二家不得劲,施大家也是两眼溜着酸,施家三子三媳牵大拉小挤在人群中,伸着脖瞪着眼:亲戚邻舍,都是泥腿贫家,怎他家越过越好?开春后帮着江家捡蕈子,就得了不老少的钱,萁娘帮着江家去桃溪卖蕈子,也不知识得哪个大牌面的人物,特特遣了人来村中接,一住小半月不说,还正儿八经给送回来?也不知这丫头片子哪里挣来的脸面。

施家与江家早一天就得了阿萁和江石捎来的口信,施老娘天蒙蒙亮就起身,将一家人指使得团团转转,洒扫抹窗,一边收拾一边喜气洋洋地念叨:“农家泥地,都是尘土,唉哟,家中也没个好茶,都是碎沫子,也没甚好吃食可以招待的。”

施进脸上也堆着笑,女儿总算回家,金窝银窝哪比得家中狗窝,他摸摸头,憨笑道:“我去山中寻摸寻摸,说不得能猎个山鸡、野兔。”

施老娘点头称是,又打水揪了哈欠连天的阿豆要她净面洗头,亲自拿了梳子帮她梳头:“好生埋汰的丫头,咱家虽没好衣裳,身上总要干干净净见客。”

阿豆被扯得头眼刺痛,皱着面皮道:“家中有好布,嬢嬢裁身新衣裳。”

“呸,不年不节的,裁甚的新衣裳。”施老娘骂道。

阿豆嘟嘴:“那阿姊怎在裁新衣。”

施老娘瞪她:“好个没良心的丫头,你大姊姊秋后就及笄了,连身新衣裳也不得?”

阿豆抽抽鼻子:“那我及笄时有新衣裳吗?”

施老娘捏着梳子,差点一梳子敲过去,道:“有,家中如今也过得去,一身衣裳还是有的。”

阿豆虽然得了“衣裳”,却大为委屈,低声道:“我就知道我是拣来,家里要是过不去,我就没衣裳穿。”

施老娘气得一扯她的发髻,又虎着脸喝道:“贵人来家,你只闭牢嘴,半个字不许说。”

阿豆不甘不愿地噢了一声,施老娘深觉这孙女儿是个糟心,一回头看见无所适从的儿媳陈氏忐忑地抱着小孙女,阿叶也是坐立难安,长叹一口气,这俩也是糟心的,怎就没个顺眼的。她本来还想揽事,无论如何也要请贵人在自家吃顿饭农家饭,偏一窝都是不省事,罢了罢了,还是推给江家待客去。

施老娘半是自得半是遗憾,将发髻抿得溜光,这世间有好事,也不得十全十美,再不得,自家也是个村中独一份,没白养萁娘这丫头,虽不是男孙,也给自己挣得了脸面。

她看着缓缓靠近的码头的船,好船她也在桃溪见过,几时能到家门口的,看船头立着三个少年人,那高个俊郎的是江石,她将来的二孙女婿;一旁的青衣讨喜的的青衣小娘子,可不就是她的二孙女?那俊俏的小郎君定是沈家子,这是她孙女和孙女婿交好的高朋……看看一船的仆役护卫,真是几辈也没见过排场和体面……

施老娘在一道一道又羡又妒的目光中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