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家小厮儿抱着一个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江石,生怕江石将他落下。
付娘子手里握着佛珠,送夫入土后,她眼见垂老,青丝夹着白发,温婉的眉目因着消瘦变得有些尖刻。江石辞行要走,她苦留一番不得,叫了侍婢取过付小厮儿的身契,连着几个银铤一并放匣子中递给江石。
江石哪里会受,连着付家的这个小厮他都不怎么想要,开口道:“付伯娘,付伯父待我如子侄,又有教导之谊,我受了银两,岂不是成了两眼只认得银钱的小人?”
付娘子赔罪道:“江侄儿莫怪,是我左性失礼了。”
江石虽是个睚眦必报的心性,却也体谅付娘子逢此大劫,心神恍惚,将匣子推还给一边的婢女,慢慢道:“伯娘说要遣散家仆,挑了老实本份的留下。”他一指付小厮儿,“忠仆难得,伯娘不如将他留下。”
付娘子收回银两,那张身契却强给了江石,看了眼躲在江石身后瑟瑟发抖、缩头缩脑的小厮,木然道:“侄儿收下吧,这本是亡夫生前的嘱托,哪里好逆他。”不等江石再拒,又冷冰冰道,“忠仆难得,他忠的也不是我。”
江石听这话夹杂着幽怨,不好再多言,接过身契塞进怀中,正要说什么,院外一声凄厉的哭嚎,却是付老娘失子心痛难忍,悲哭出声,细听,却又带了几句咒骂。
付娘子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她恰如一潭似水,急风骤雨都激不起一点涟漪,兀自轻声与江石说道:“这些时日有劳侄儿,侄儿求去,我本想多留侄儿在家,转念一想,这屋宅不吉不祥之地,何苦留了侄儿沾染得悲声死气。”
江石道:“伯娘言重,我离家多时未归,家中爹娘惦记,早些回去报报平安。”
付娘子道:“应当的,早些家去吧。”
江石揖一礼,道:“侄儿再去与付兄弟道声别。”
几句话的功夫,院内又是几声哭嚎咒骂,这回又掺了几个妇人的破锣嗓门,说几句话,哀哭几声,嘈杂得好似林中噪鹃。江石不禁皱紧眉,道:“伯父一去,付兄弟还在养伤,伯娘即是当家娘子,大可使得雷霆手段。”
付娘子缓缓转过头,枯朽的双目带了一丝苦涩,轻声道:“侄儿去看看阿忱吧。”她忽得冲着江石一礼,江石吓了一跳,忙避开。
“侄儿原谅伯娘的不情之请,溺子如杀子,往常我不曾好生教导我儿,致使他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实是我这个当娘的害了他。”付娘子哽咽道,“侄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心明眼亮行事做人皆有章法,不敢多求侄儿别的,只求哪日阿忱若是落魄,侄儿提他一手,不至他坠底跌个粉身碎骨。”
江石道:“伯娘何以发出这等不吉之言。”
付娘子摇摇头:“不过是吃了这亏长知花无百日红。”
江石道:“伯娘放心,这几日长与付兄弟相处,自有情谊,必不会束手相待。”
付娘子缓缓露出一个浅笑,亲自将江石送到院门口这才转身回去。江石在院门口顿了顿,听得身后深院中传来阵阵木鱼声,“笃笃”“笃笃”,一下一下,无悲无喜,不见虔诚,只闻得无望。
付忱的背伤不曾静养,不见好,反倒又重了几分,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小厮日夜守着药炉子,屋中汤药不断,外敷内用,郎中隔一日便来诊一次脉,付忱却是神损形销。他的侍婢坐在榻边魂不守舍地打着扇发着呆,被蚊虫咬了一口后,惊起,咬着牙,切着齿,恶狠狠地连拍了几个巴掌,抬头见江石立在门口,臊得满脸通红,立起眉毛想骂守门的仆妇,却被老仆的脸色给唬退。
付忱听到动静,勉强支起身,乍听江石要走,颇为不舍,只眼下家里乱糟糟的,不是留客之时。苦笑道:“等我好了,再请弟弟吃酒。”
江石对付忱无甚好感也无甚恶感,辞行也不过礼数,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下一软,道:“我从禹京进了好些干果蜜饯,等我将卖掉后,说不得就入秋了,届时,你的伤泰半也好了,到时我们一道吃素斋素酒。”
付忱眼一酸,道:“你比我岁小,说话行事,倒比我年长。”
江石一扬眉:“我活一年,抵你活两年。你在家中养好身体,多多孝顺你娘亲,守孝心诚为上,什么结庐断食的,多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的花招。”
付忱点了点头,道:“我这样子也送不得你,你路上小心,得闲记得家来坐坐。”
江石应下,轻拍了拍他的肩,临走又嘱付一句:“你爹西去,你便是一家之主,学着扛扛一家的担子。”
付忱端整面容,正色道:“江弟这话是肺腑之言,我定记在心里,等我养好伤,必担起家中重责。”
江石原本还当他一个身娇肉贵的富家子,突逢大变自此一蹶不振,倒不想狠摔一跤,依旧挣扎着爬了起来,付和生在天有灵,心中也得安慰。
出了付家大门,江石瞄了眼紧紧跟在身后小心翼翼的付家小厮儿,这才从怀中取出身契看了一眼,奇道:“原来你名唤付小司,怪道付伯父唤你小司儿,我还当怎连名都没有。”
付小司憨憨一笑:“原是郎主随意取的,不过一个名儿,能应就成。”他看了眼江石,怯怯问道,“郎君,我们可是家去?”
江石心下奇怪,问道:“我家贫寒,你跟了我怕是有好多操劳,远不如留在付家安逸。”
付小司吓得脸色剧变,忙道:“郎主吩咐我跟着郎君,我心里眼里就只郎君一人,郎君切莫撇下我。”
江石道:“你只管大胆与我说,付伯父既把你给了我,那我便做得主,你留在付家,既有付伯父的旧主情,又有我的几分薄面,付伯娘与付忱想来应会善待你。”
付小司连连摇头,坚声道:“不不,我只随着郎君,郎君吃干我吃稀,郎君要是吃稀,与我一口汤便好。”他缩缩脖子,害怕不已道,“付……付家……我怕得紧。”
江石眯起眼:“怕得紧?”
付小司挠着头:“就是心中害怕,晚上睡着都不敢合眼,况……况且……”他况且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石深深地看他一眼,付家高墙深院,门口依旧悬着白幡,细听,悲哭、哀泣、咒骂、木鱼声交织成一处,无孔不入般渗透开来。
阿萁坐在茶铺一角,时不时地探出头看了看付家巷口,眼见日渐中移还没有人影,便有些心焦,低语道:“江阿兄送了口信,说是今日归的,莫不是我听岔了?”
沈越翎老神在在道:“是阿姊心慌。”他的长随在他身后也笑着道:“小娘子没有听岔,送口信的说得正是今日。”
阿萁讪讪一笑,溜眼沈越翎:“天这般热,你跟着过来甚么?”
沈越翎一摇扇子:“我急着再见江阿兄,好与他把酒言欢。”
阿萁笑道:“听你夸口,你这岁数,言欢也就罢了,把酒?我不信娘子许你多吃酒。”
长随立马跟着道:“小娘子说得有理,娘子管得严,小郎君要是吃醉了,怕是我要跟着挨板子。”
沈越翎瞪他一眼,老气横秋道:“老陈,这话可不入耳,我几时吃醉过?”
陈长随笑着哄道:“小郎君莫怪,我这不是生了颗白担操劳的心。”
沈越翎叹口气,深思半会,这才道:“不过,这段时日我要自省吾身,不可犯下丁点的错误,半点都不可惹阿爹生气,老陈,你记得时时刻刻点我。”
阿萁在旁大奇:“这又是为了哪桩?”
沈越翎理直气壮道:“自是为了同你们一道进京,啊呀,这等始到一,一生二之事,怎可少了我。”
阿萁愣了愣:“我听娘子道,特将你从你叔父那接回,是要你读书的。”
沈越翎笑道:“多行路,多读书,二者不可兼时,自是择前者弃后者。”
阿萁暗暗摇头,难为沈家主与沈娘子生养了这么一个爱擅歪缠的儿郎,一日到晚,应付他都不知要花多少心血。她眼尖,一面跟沈越翎瞎扯,一面看向路口,忽见一片衣角映入眼帘,弃下手中茶杯,便从茶铺奔了出去。
艳阳正好,少年郎君见到她,笑比艳阳灿烂。
“萁娘,你怎来了?”
阿萁抿唇笑道:“你去时,我送的你,如今你归家,我也要迎你一迎,不然,去时有,来时无,好似不够圆满。”
江石笑看着她,道:“那……这次送了又迎,下次要不要送我?”
阿萁促狭一笑,装着深思良久,摇了摇头:“这次又送又迎的,下次就算了罢。这暑去秋来的,田间有粮要收,山里还有秋蕈要采,好些事,哪里得空再送你,再迎你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江石唇边的笑意却没有消下去,反问道:“你又知我下次出门正是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