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漾着一片轻紫,石桌石凳,暖风轻袭,还有花架下眉目俊俏巧笑倩兮的小女娘。江石坐下来,静了几息,终于把自己从付家的那片混乱之中挑了出来,享片刻的安好。
阿萁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絮絮说道:“前两日过了晌午,我跟嬢嬢一道在给瓜藤打须条呢,就听院里狗汪汪直叫,沈娘子遣了管事和两个小厮儿,把我接了沈家来。”她微凑过来,“嬢嬢先是吓了一跳,跟那管事说了好些奉承的话,我看啊,回头嬢嬢定要去找邻舍炫耀。”
“来了沈家后,老太公待人亲切,沈家小郎君说话有趣,他还学了好些地稀奇古怪的手段,有些大不入流,沈家主与沈娘子竟也许他学。”
江石静静地听她说话,觉得自己能听到地老天荒。
他愿听,阿萁愿说,她存好多话,攒了好多事,无人可诉无人可懂的,在沈家的紫藤花架下全说与她的江阿兄。她的小四妹,不知去向死活两知的小八郎,她偷偷摸摸做的线香,一把一把地藏在家中,施老娘大许是知道的,不知怎的忍了,没有斥责孙女儿心野,做些没用的事物;陈氏的眼里是没这些的,她日日在家中,带小四娘,做针线,间或怔怔出神,偶尔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裁布给叶娘做新衣。
江石等她说完,这才问:“萁娘,线香可是有带过来?”
阿萁一挤眼:“江阿兄神机妙算,我偷带了两把过来。”她捏着自己细细的手指,“阿兄,线香真能换得钱?”
江石笑着定她的心:“萁娘我逛了禹京的大小店铺,无有一家有卖线香的。”
阿萁星眸闪闪:“那?”
江石道:“我们既寻了大树,自是倚背相靠,届时问问沈家主的主意。”
阿萁点头,略有些担忧地问道:“江阿兄帮付家理事,可会沾染上麻烦?”
江石想了想道:“付家的官司大许是了了,牵连不到我身上,付家的私事……”再混乱,他一个外人,也无置喙之处。
阿萁轻声道:“江阿兄小心些,等付家事了,我们再商议线香的事。”
江石欲言又止,他来时是帮付家报丧的,总不好长时逗留,来去匆匆,想说的话还有大半没说呢,离去时低声道:“萁娘,线香是你一手做的,这是你施家的买卖,外人……我虽不是外人,也没多嘴的权利。你可有想过,把在自己手中,自与沈家主商议买卖。”
阿萁怔愣了好一会,刹时想过千百个念头,笑问道:“江阿兄何出此言。”
江石笑起来,带着点桀骜,带着点洒脱,带着点细小不可察的阴暗,他道:“萁娘,沈家小郎君的话,我深觉有理,人之性本就利己,纵是我,看到泼天的富贵,焉知哪日不会两眼发红,移了心性?”
阿萁笑看他:“阿兄能说这样的话,我还不能信你吗?”
江石笑道:“小二娘,人善变得紧,你不知好好的人,日日月月年年,然后变得面目全非,看似人,实是鬼。昨日还是恩爱夫妻,明日拔刀相向。今日我实心实意,说出了这番话,他日我移了心性,谁知生出什么鬼蜮心肠。阿萁,杀手锏应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哪日我负了你,你才有底气,视我如无物,立于不败之地。”
阿萁心里大恸,眼睛一酸,一颗温热的泪顺着脸颊划到下巴,晶莹一点,将将要坠,她伸手要去拭,却被江石抢先了一步。她感到他粗糙的指腹划过自己的细滑的脸颊,将那滴轻轻摘到指尖。
“不笑也罢,怎还哭了起来?”江石不大正经地调笑。
阿萁不知自己是该气该笑该哭该悟,只好随着性子上前踩了一脚江石:“都是你,说了这些中听不中听的,惹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人把自己往坏处想的?”
江石忙跳开去,又笑着转身道:“萁娘,变心移性的我,便不是我。既我不是我,我防他一二,哪里有错?”
阿萁鼻中酸楚,嘴角却是不由上弯,道:“那,阿兄防那个不是阿兄的阿兄,我信是阿兄的那个阿兄。”
江石听了这话,不由笑出声来,实在心痒难耐,顾左右无人,轻轻将阿萁拥入怀中,低声道:“小二娘,等我事了,一道归家。”
阿萁点了点头,半晌才轻推了一下,让他快些去付家帮忙。
江石叹口气,依依不舍别了阿萁,三步并两步走了。他一走远,阿萁顿觉无趣,闷闷不乐地坐回紫藤花架下,一边出神,一边折了花枝编了个花环,直引得一只黄蝶在手边绕来飞去,才惊觉:该死,怎得折了园中的花枝?阿萁沮丧地瞪着手中的花环,想着怎么也要去和管事赔个礼。
“施阿姊好巧的手。”
阿萁转头,就见沈越翎从树上跃下,拎过花环笑问:“阿姊的花环可能送与我?”
阿萁奇道:“你少年郎君,拿着花环作甚?”
沈越翎叹气:“唉!不小心得罪了小妹,我拿花环哄她去,她最喜新奇巧样,阿姊的花环编得极有野趣。”
阿萁抿嘴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新奇巧样,乡野人家,十人里泰半都会编。”
沈越翎道:“左右我不会,我家小妹人小又没什么见识,脾气虽臭,却甚是好哄。”他生得俊秀,眉目肖似沈拓,依稀又有沈娘子的秀致,神情却极为跳脱,眼珠一转,扫了阿萁好几眼,故弄玄虚道,“我白得了阿姊的花环,论银钱未免伤情份,不言不语,我又过意不去。”
阿萁挑起眉,这架式倒让她想起江石早先拿话诳她的模样,故意惊讶:“小郎,这是用你家园中的花枝编的,连花带叶的,连片花瓣都是你家的,左右啊,不与我相干。”
沈越翎嘿嘿一笑,阿萁不接他话,他就自找台阶,道:“总之,我要谢你,不如我给相个手相测个字如何?”
阿萁大惊,狐疑地看他:“你会看手相?你学得再杂,我不信你小小年纪还会测字看相的。”
沈越翎扬眉,折了根树枝:“来来来,你写个字,尽管问前程姻缘,非是自我吹嘘,我乃桃溪铁口神断卢相师门下大弟子,虽不得袁、李二人可堪天机,算你小小女娘的心事,手到擒来。”
阿萁捏着树枝,她和江石说了一番话,心性未曾平复,耳听沈越翎胡吹法螺,便想着难他一难,蹲下身在地上写了个“口”字,琢磨着测字总要拆字,这横平竖直也不知能拆出什么,胡谄出什么来。
沈越翎却是成竹在胸,伸手掐了个法诀,煞有介事道:“阿姊是要问前程呢还是要问婚姻呢?”
阿萁很是疑惑,她不言怪力乱神,虽远却敬,却是万万不信沈越翎能测字看相,偏偏沈越翎胸有定数的模样看着不像做假,转念间,忽得地醒悟过来:是了,他刚才从树上翻下来,定是一早就在那,自己与江阿兄说话时不知周遭有人,定是被他听个正着,眼下又转而来诳我。阿萁想得妥当,笑起来,道:“两样都不问。”
沈越翎一怔,他也是机敏非常的,立马道:“命数不可多堪,只算得前程和婚姻。”
阿萁笑:“那问别个的前程和婚姻呢?”
沈越翎轻咳一声:“字是阿姊所写,自是只算得阿姊己身。”
阿萁想了想,叹道:“既是前程,也分大小,农人秋时多收几石粮,换得一年温饱,也算有成。书生读万卷书,一朝成了天子门生,这是大有所成。我不过区区农家小女子,也没个好奔头,不问二三年后什么个景况,倒想问问近几月能有什么所得。那阿弟不如算算,秋到冬时,我可有什么好时运?”
沈越翎心知她在为难自己,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道:“阿姊听我测,口为进食之器,食为命之本,可见关乎安生立命之事。阿姊所写的口字,正正方方,合地之形,又有言,口大吃四方,可断阿姊前程远大,敛聚四方气运,其数乃大。阿姊又问秋至冬时,秋时万物熟,去其火,加其口,乃一和字,和则得也,应也,此测阿姊秋至冬时定有所得,还是大所得。”
阿萁听得呆滞在那,沈越翎得意非凡,笑问:“如何,阿姊,我这算得算准不准?”
阿萁定定心神,道:“未可知,待得秋至冬时方能知晓。”她忍了忍,终是忍不住,“枉阿弟自称男子汉,听人话舌。”
沈越翎忙摆手,跳着脚道:“这如何怪我,我好生在树上小憩,是你和江阿兄在那私语,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少年心性,转而兴致勃勃,“我原先只道阿姊有趣,原来江阿兄才是个妙人啊,阿兄与我叔父定能说得道一块。”
阿萁羞他:“还说自己会测字。”
沈越翎把玩着手中的花环,漆黑的双眸在眼眶里来回转溜,按捺不住,凑过来道:“阿姊,你那线香听起来煞是有趣,我阿爹规板死硬,你不如与我合伙如何?你放心,我阿爹是大树,我却是合木成林,我爹的我能借用,我叔父的我能借用,季侯的我也能借用,这般算来,岂不是比我阿爹这棵独木来得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