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碧澄,万里无云,沈拓江石与徐明府都在等晴空掠过的白影。
“江小郎啊!”医馆掌柜摸着长须,语重心长道,“付郎君也不过堪堪吊着一口气,这气有如蛛线游丝,将将悬就,你拿好药成日是培着不过无用之功,常言道:好药难就该死的鬼。非是老朽语出不祥,实是付郎君已身在九泉,我们凡夫俗子,改不得生死薄,他如何转还得人世阳间?你这般用药,不过空耗了银钱心血。”
江石抹去脸上的一点倦色,问道:“掌柜,馆中老郎中道:虎狼重药可勾得付伯父神智清明。”
掌柜长叹一口气:“那不过是让他有个一时半刻的清醒,死前见见家小亲友,半柱香后定死无疑。”
江石道:“有劳掌柜郎中再用好药为付伯父续命,多等几日,实挨不过再议。”只盼禹京徐家慑于悯王之势,收回妄为的爪牙。
江大拎着仍旧温热的米糕,寻到医馆,父子相见,江石这几日无心饭食,又不得安睡,满面的风尘倦意,只一双眼睛又添几分坚定,削瘦的肩膀似比先前更加宽厚,哪怕他半躺在一张藤椅上休憩,却似顶着天地般可靠。
“阿爹。”江石见着江大,笑了一下,又歉疚道,“儿子到家不返,阿爹可别生气。”
江大将他按回椅中,上下扫他几眼,又大力拍拍他的肩:“好儿郎,有担当,比阿爹强。受了欺侮不还回去,那是窝囊废;受了恩惠不报还,那是没心肺。”
江石道:“阿爹只管往儿子脸上贴金。”付和生卧床不起没个打发,身边小厮岁未长,力又微,背不动付和生到船板上透气消遣,主仆二人只得长日窝在船舱之中。江石起始,也不过与旁人相同,探望也不过应景,谁知倒渐渐投缘。
付忱不爱书不好武也恶拨算拨,付和生满肚的生意经都烂在腹中,为商者,无不奸,他本来与江石说话说的不过皮毛,说一半尚且还要藏上一半。只这零星半点,于江石却也是受益良多,他有心算计,从付和生的话里挑拣出可听可用的记在心里。
临末几日付和生才起爱才之心,用心教导起江石来,江石为人行事便是你进我进,你退我退之人,你既用心相待,我便用心相还。
江大大为欣慰自己养的儿郎有义举,江石心中也少不得自叹一声惭愧。若是付和生仍将他当个打发闲暇的有趣后生,半不经心的,他只怕做不来这等涌泉还报滴水之恩的行止来。
江大是满心的骄傲,他一个无赖,养出儿郎如何?哪个敢不夸?哪个敢不赞?他将篮子往江石怀里一塞,道:“这是萁娘为你蒸的米糕,我儿为人侠义,眼光也是刁钻,施家这丫头阿爹很是喜欢。”
江石大为惊喜,掀开纱巾,拈了一块米糕放进嘴里,糯甜回甘,枣香扑鼻,这几日的疲劳顿去三分,他家小二娘果然惦着他。吃了一块米糕,问道:“阿爹,萁娘可还有问什么?”
江大斥道:“你爹我来得匆忙,施家小娘子又识趣得很,哪里还会说些腻腻歪歪的废话。”
江石叹口气,道:“阿爹怎不将她一道捎来?”
江大笑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们不过私下口头定了亲,连酒都不曾摆,外头看你们不过同村。我一无赖,领着她一小娇娘坐船来桃溪?怕不是以为我将她拐带了卖人。”
江石打蛇缠上棍,道:“阿爹,不如几时过了明路,将酒摆了?”
江大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不知为何话头一下子扯到了定亲摆酒上,道:“便是定了亲,我看依着施家行事,少不得也要留她到十六七。她现下不过是根小豆芽儿,定也白定。”
江石道:“过了明路,省得旁人打萁娘的主意。”
江大摆手道:“这话更是没有半分的道理,你伯嬢虽说十里八村有闻的泼辣刻薄,一女许二家这般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却是不会做。”
江石被泼了几勺凉水,总算冷静下来,说起付家事,与江大道:“付家也是倒了血楣,闻家管事的爱妾,究竟怎么死的,还莫可知。纵是付伯父失手推的,那妇人挑衅再先,赔了万两银,官司已结。谁知徐家卖好,竟还要将付家上下踩死。”
江大吃惊不小,叹道:“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闻府的鸡犬说不得比人金贵。”
江石道:“依沈家主之见,付家的生机在悯王身上,徐家多半会忌惮悯王之势,夹起尾巴做人。”
江大问道:“那……岂不是只得等?”
沈拓也在等,依附于沈家船队的树叉枝桠几触及整个桃溪,携着徐家家书的信鸽一入桃溪界地,沈拓比徐明府还要早一步知晓。他手下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里头有一个最擅养隼,那信鸽一露影,他便吹哨驱使着隼将那只信鸽扑赶到城外小林中,眼见鸽子低飞,飞开手中网就它张入网中。沈拓下马抽了鸽子脚边的信,果是徐家所寄,信虽隐晦,信中之意却是让徐明府快快收手。
沈拓将信重又卷好塞回信筒中,道:“季侯曾说徐家好投机,却又胆小怕事,闻风而退。悯王更是个鬼见愁,碰到便要燎起一层水泡,徐府本想递张投名状与闻府,这当口却是如何也不敢妄动。”
信鸽逃出生天,咕啾一声振翅飞走。
徐明府只差没把地衣磨出破洞来,接到信脸都快青了,真是满心壮志出门遇鬼,悯王这种鬼憎神厌人人避走的人物怎的与闻家对上。
闻家太子岳家,纵被悯王捉到尾巴,太子叶几口血,百祸皆消;他们徐家……他们徐家被悯王捉到尾巴,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
徐明府越想越是惊心,冷汗涔涔,所幸,他栽给付家的罪不过是交结匪类。那付忱与江湖人士有往来也是实事,他既为父母官,自有教民之责,打上几板罚些银两实是青天之举啊。
付家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徐明府脱手惟恐不及,将付忱提出来牢,打了二十板,又叫笔役画了一张绿林强人的画影图形,张贴于告栏目处,又罚了付家千两银,去了店铺封条,便将付家上下扔出了大牢。
只可怜付家老弱病刚重见天命,便得知付和生将死的噩耗。
医馆掌柜看这一家病的病,伤的伤,残的残围着一个快死的付和生哀声一片,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道:“你们慢些悲声,付家主再熬不得,你们快些抬了家去,我让老郎中下一剂重药,你们说几句贴心话,好生送他上路。”
付忱挨了二十多板,背连臀连着大腿,一片血肉模糊,挣扎起身一个不慎整个翻倒在地,江石仗着一身力气将他扶回榻上。老郎中忙摁住他,正色道:“少年后生,你是付家独苗,你背后的伤不知保养,若是伤了根本,悔之不及。”
付忱哀泣着拉着老郎中:“我……阿爹,我……阿爹……”
老郎中长叹一声:“不是老夫推脱,实是无能为力啊。你们要不拿好药吊着他那口气,就这么般半睡半醒再撑上十天半日;要么下一剂重药,换他一时半刻的清醒。”
付老娘早在知晓儿子命不久矣时就厥了过去,人事不省。付老爹被老仆搀着呼哧喘着气,一只手晃个不停出不得声来,付忱更是整个人有如痴傻了一般。唯留得付娘子呆坐在付和生一边,干干黄黄脸,灰灰败败的唇,凄凄寂寂的魂。
医馆掌柜左右环顾,也只付娘子似拿得主意,催道:“付娘子,这死生之间,尽快拿个主……”
一语未了,掌柜家的悍妻从屋中冲将出来,将那掌柜推了趔趄,斥道:“你疯魔了不成?哪个拿不得主意,你叫付家娘子拿主意,你叫她以后如何在付家做人。”
医馆掌柜跌足道:“这这……老的老,病的病……”
掌柜悍妻瞪圆眼:“少扯你娘的臊。”转脸又冲付老父道,“付阿伯,都是街坊邻里,往上数,说不得祖宗还有交情呢。恕侄媳我说话不中人意,付兄弟如何用药,还须你这么一家中的老大人来定个主意。”
付老爹抬起皱巴巴的脸,抖着唇,不听使唤的手打着摆子,晃得整个人都要摇摇欲坠。
难啊……
江石环着胸倚在一边壁上,暗自叹了口气,付家难事他这个外人不好插手,若是依他之意,左右将死,一剂重药下去,换个片刻清醒,也好有个交待,强过吊着一口气一截木头似得地躺上十天半月。
付老父慈父心肠,明知儿子时日无多,也不忍他早去十多日……就这么无知无觉等死,又与死了无异。
付娘子僵死眼珠微微一动,颈间一根青筋浮起,似要说话,却被掌柜悍妻一把按住,江石耳尖,听她悄声道:“不如听你公爹吩咐。”
江石看了付娘子一眼:这是两难之局,无进无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