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水有余波

施老娘坐在船头,拉寡着一张脸,两眼瞪着阿萁,嘴里刻薄道:“唉哟,这是赚了几个钱,翅膀骨硬了,心也野了,胆也壮了,你一个小女娘,不在家中好生呆着跟我去桃溪做甚?”

阿萁忙过去按了按施老娘的肩,笑道:“嬢嬢,我又不是去瞎逛,家中青瓜结藤,一气又吃不完,我送些给沈娘子。”

施老娘白她一眼:“又不是什么金贵物,沈家这般大业大家的,还缺几根瓜?”

阿萁笑眯眯道:“他家是不缺,不过一点心意罢了。”

施老娘瞟她一眼:“往日也没见你这般殷勤送鲜蔬去沈家的,哼,在家嘴舌闲得慌?没个可说的的人?你阿姊说不得话?你娘说不得话?你江伯娘也说不得话?”

阿萁俏脸一红,不依喊道:“嬢嬢!”

施老娘拿干硬的指头戳了她一记,道:“知你挂念起你江阿兄,这去了无影无踪无消息的,你挂心也是应当的,话又说回来,该回时自回,不到回时你拜佛求祖宗也没个用处。”她扒拉一下篮子,将一篮子青瓜、野果、鲜莲蓬……拿叶子小心盖好,又往船舱中挪了挪,道,“这几日日头毒,别给晒蔫了。”

阿萁道:“不妨事,带露摘下,连枝带叶的,一时半会都是鲜灵的。”

施老娘叮嘱道:“我想着沈家也有田庄的人家,少不了新鲜的瓜蔬,又是挂果贱价时,你送去连个添头都算不上,不过是个意头,你可别又拿了什么稀奇巧物回来,倒显我们好似专占了便宜去。”

阿萁点头道:“我知晓这理,不过上门说说话。沈娘子亲切,沈家主也和善,他们都有心交好,我们反倒拿起架子来。有事就上门,没事连脚跟都不沾,那岂不是有事脸朝上,无事脸朝下?”

施老娘笑起来:“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她道,“到了桃溪我先送你去沈家,沈娘子要是在家,你就去拜访拜访,要是不在,你便随我一道去集上买些杂物,酱醋油盐的。你阿姊进秋就及笄了,也该给扯身好布做身鲜衣裳,春年出嫁也得早早备下四季衣裳、寒暖两床被褥,这本是你是阿娘操心的,家中四娘又离不得人。”

阿萁点点头,又有点忧心道:“嬢嬢,阿娘生了四妹后,身体总不大好,先头明明养得好,出了月子眼见就瘦了下去,脸色也不好,天天愁眉不展的。”

施老娘嫌弃道:“就你娘多事,家中也日日鸡子供着,你爹还时不时进山猎来野物,半点汤水不缺的,谁知怎得越养越瘦,奶水也不足了,我看你四妹早晚得吃米汤。”

阿萁忧忧叹口气,抬眼看了施老娘好几眼,欲言又止,只抓了她的手晃了晃。

施老娘翻着白眼一把夺回手,恨声道:“好了好了,别挤眉弄眼的,回头请你江叔给你娘诊诊脉。唉哟,摊上你娘这样的儿媳妇,我得减寿十年。”

阿萁忙猴过去,道:“那有我这样的好孙女儿,必是增寿十年。”

施老娘冷笑道:“合着我半点好也没沾到?”

阿萁窝进施老娘怀里,噗得笑出声来,施老娘顺手轻拍了她几记:“这般大的人……都快要出门……”

她们祖孙二人一路说笑到了桃溪,等得船靠岸,施老娘先将阿萁送到沈家巷口,擦把汗道:“晚些我照旧在这等你,你记得早些出来,别没眼色让人留饭。”

阿萁看日头毒辣,道:“嬢嬢要是来得早,不如找家茶寮坐下,要杯茶,吃块饼,在外晒得慌。”

施老娘摆手,道:“哪来闲钱花费在这等消遣上,这点日头算得什么?抢收时晒得脱层皮还要割谷子呢。”

阿萁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自家再拮据,一杯茶一块饼还是吃得起。”

施老娘犟道:“哼,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好多花用的地呢,到时我拣个阴凉处。”

阿萁拉住她:“嬢嬢何苦俭省这仨瓜俩枣的。”复笑道,“你要是心疼,我回头多捕一笼溪坑鱼,尽可换得茶饼钱。”

施老娘很是不讲理,道:“你多捕一笼,多捕两笼,那钱也得充公里,照旧是应当的,莫非这钱原本你不去挣,就当天外飞来的。”到底又不忍拂孙女儿孝心,“行了,你休啰嗦,自去做客,我一把年纪了心里自有数。”

阿萁无法,只好目送施老娘出了巷口,往石马桥处走去,她自己略站了站,越发觉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又念起线香来。江石离行前给她留了些香材,她这些时日偷半摸半的又做好些,到底还是手生,有些品相好,有些品相差,好七分坏三分,不知不觉也攒了十多把。亏她是个藏得住的,知道干系重大,不曾在外炫耀。

沈家门房记性极佳,还认得阿萁,笑呵呵地请阿萁坐下,遣人去告诉内宅,不一会,沈娘子身边阿素亲来迎了阿萁进去。

“果不好背后说人,昨日娘子还念起你呢,今日你就来了。”阿素携了阿萁的手笑道。

阿萁两眼弯弯,道:“前几日就想来,只我一人不便独个出远门,今日集市便随嬢嬢坐船。”

阿素一怔,道:“大娘既来了,怎不一道上门来?”

阿萁笑道:“素姨,我嬢嬢有事,自去街集了。”

阿素道:“这便是小娘子的不是,大娘老人家为长,岂有不上门吃杯茶水的,娘子知道后定要责罚我。”

阿萁忙道:“素姨谅解,我嬢嬢一来确有事,二来冒然上门,也不自在。”

阿素这才笑着作罢,沈娘子在园中凉亭上看花,见了她很是高兴,笑道:“萁娘来得巧,今日我家那个皮猴被她外祖父领去外头游船,我们正好清静说话。”

阿萁笑:“娘子说巧,我还说不巧呢,这次来竟是不得见鳐鳐。”

沈娘子莫可奈何一声轻叹,亲接了阿萁的篮子,道:“她皮顽得很,这几日又闯了祸,她外祖父生怕我罚她,寻个借口带她避了出去,这一去,说不得就要避到她爹回来。”

阿萁掩嘴笑:“可是娘子罚得重?”

沈娘子道:“常言道打在儿身痛在母心,又哪里会重罚?只是,我还没祭出法宝呢,靠山倒出护得严实。”她见篮中的莲蓬鲜嫩可爱,拿了几个出来,又见野果紫红水灵,让小丫头拿去洗了装琉璃碗。这一满篮瓜果蔬豆,装得实沉,沈娘子不由摸摸阿萁发鬓,“难为你了,可拎得手酸?”

阿萁浑不在意,略有得意道:“这算得什么,再重也使得。”

沈娘子剥了几个莲子出来,去皮去芯,赞道:“萁娘送来的莲蓬好生清甜,我园中也种了荷藕,前几日摘了几朵,只涩涩发苦。”

阿萁道:“许是摘的时候不对,我也挑不来老嫩,嫩了发苦,老了不甜,这些是我嬢嬢挑的。”

沈娘子笑:“这般一说,大为在理,这是积年累月才练就的眼力,我怕是学不来,还是拖赖在藕种不好上头,自我掩饰便罢。”

阿萁道:“我们农家少有人喜吃鲜莲子,一股子清味,不甜不咸,没甚好味,寻常都留得熟老。莲芯卖给药店,莲子晒了卖与干货铺。”

阿素插嘴道:“街集好多卖鲜莲蓬,沿着街叫卖,也要几文一个呢。”

沈娘子笑起来:“正因卖得多才不好卖,桃溪水乡,周遭好些荷塘,萁娘他们村离得远了些,一日往返又有脚程钱,莲蓬又是吃个鲜口,挑来卖少了没有赚头,多了又不能卖尽,倒不划算。”

阿萁听得频频点头。

阿素羞道:“我是个只知道端茶倒水的,哪里想到卖个莲蓬还有这些讲究,我只看街上好些人卖,便以为是个红火买卖。”

沈娘子轻声细语道:“哪能这般一窝蜂地凑热闹。”她秀美清丽的双眸间,透着点狡黠,流露着一点打趣,晨间落叶般落在阿萁的脸上,“江小郎君便是个不走前路的独行人。”

阿萁正听得专心呢,哪料到她话锋一转,转到了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下落了个大红脸,索性忍着羞问道:“娘子,家主他们的船几时回啊?”

沈娘子抿了抿双唇,看她强忍羞涩,不忍再打趣,道:“依着以往,十日内应当归返。江小郎头次出门,家人想必挂心不已?”

阿萁点点头:“伯娘他们都挂心,只感出去了好些时日呢,堪堪将有一旬,细数数又好似月余。”

沈娘子柔声道:“这侯人归从来都是去时日短,去后日长的,再便是离人远在千里,从来都是无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阿萁心道:若是有事耽搁归不得家,定会寄来信件;非是孤身出行,若有事,同伴自也携来消息息。平安待归,才不必再劳鸿雁传书。她这一想通,唇角一翘,暂将牵挂放下,专拣了好的想,挑了坏的想,将自己吓个半死不说,又不能搭手帮忙,实没个意趣。

沈娘子歪了歪头,见她黑亮的双眸中那点愁思消散,转眼间又盛满碎阳,跟着轻缓而笑。用手拈了一颗阿萁带来的野果,喂进她嘴里,道:“来尝个甜。”

阿萁赶忙拿嘴小心兜住,免得露出汁水来。

正笑闹逗趣间,沈家船队的管事陈据忽上门,陈、沈显是通家之好,陈据登堂入室并不见外,见沈娘子与一个小娘子说话,一时也没放心上,直言道:“嫂嫂,桃溪明府不知怎得为难起付家,封了他家的店铺,又抓了人。”